第十五章 稚始鳴(1 / 2)

小河山 長宇宙 17662 字 7個月前

那些被胡唯擱在心裡的, 樁樁件件牽絆他的事情, 無論怎麼講,歸根結底都是繞不開一個人的。

杜希。

他最近在愁一件事。

之前曾說過,近期機關在搞信息化培訓,打算送一批人去虯城培訓駐紮。所謂培訓,就是學期半年到十八個月不等, 由專業信息化人才授課,全方位培養關於全電子環境下的作戰指揮人才。

胡唯本沒太放在心上。

第一,這件事情跟他無關。

他一個在辦公室耍筆杆子寫講話稿送文件的人,跟“信息化”這樣抽象的詞挨不著邊, 要是說哪裡有公文撰寫培訓, 他倒是可以報名。

第二,這個培訓應該是有人選的。

樓下的孟得, 專業通信工程,沒人比他更合適。

他早在前段時間就表現出了對這場培訓的期待和興奮,倆人在食堂吃飯的時候他歪頭, 瞅著盤裡回鍋肉嘴角上翹,笑的人直發毛。

胡唯踢他一腳:“不吃飯樂什麼, 看著滲人。”

孟得殷勤將回鍋肉夾兩片給他, 嘖嘖搖頭,美滋滋道:“珍惜吧,以後咱吃的可就是學生灶嘍。”

胡唯從餐盤中抬起頭問:“啥意思?”

孟得大口扒飯:“過幾天虯城有信息方麵的培訓, 學期製,畢業以後參加考試重新打亂分配, 有回原單位意願的,或者原單位有指定要求的,可以派回。沒有的就看調函往哪裡下了。”

胡唯隱隱猜出孟得的想法:“你哪兒來的消息?”

“順順,你不記得他了?他是這次培訓的老師之一。”

“他是搞電腦的?”

“清華大學讀計算機的高材生咧,特招入伍。像他這樣聰明的人,去哪裡都是寶。”

看來,是在應園春那頓飯之後,孟得和裴順順一直保持著聯係。在雁城這幾年,孟得父母催過他多少次要安身立命,早點考慮自己的事情。可他就是不肯買房,始終住在宿舍。

明眼人都知道,他這是不甘心。

他不喜歡雁城,不看好這裡的發展,孟得的心始終在外頭,他喜歡大城市。如今終於有了機會,不知道心裡有多高興。

胡唯點點頭:“這樣挺好。”

孟得好事將近,也不防備胡唯,他的想法可以都告訴他:“當然好,我和你不一樣,你家在這裡,我離父母太遠,回一次,路上就要折騰兩天。如果能留在虯城,或者再往南走一走,心裡踏實啊。”

後來沒過幾天就開會說了這事,孟得筆記記的十分認真,還洋洋灑灑寫了幾大篇子的報告,報告裡闡述了他的實際情況,對培訓的看法,打算,以及想要學習的決心,交給胡唯,手,還往那遝紙上重重拍:“拜托你了。”

“怎麼樣,這次申請的人多不多?”

“你是最後一個。”胡唯敲了敲辦公桌上摞著的小山,“都來勢洶洶啊。”

二三十個人的申請,孟得有些不太爽快,平常收集些什麼材料,什麼意見,一個個都拖著,電話打過去苦口婆心地問,都說,哦,我這邊忙啊,現在沒時間。現在,涉及到自身發展了,動作比誰都快!

但是孟得對自己是有信心的。

胡唯把襯衣袖子放下來,係好紐扣,正了正領帶:“我現在送過去。”

原本就是跑趟腿的功夫,卻沒想到,胡唯這一去一上午都沒回來。這邊,孟得還中午等著他吃飯給自己報信呢!

且說胡唯去了南樓,蔡主任的通信員把他帶過來的東西遞進他的辦公室,彙報了文件內容後,蔡主任放下手裡的電話,問:“這是什麼?”

通信員立正:“組織科送過來的關於培訓申請人員報告。”

蔡主任哦了一聲,心裡對自己安排下去的工作十分清楚:“這事是胡唯在弄吧,他人呢?”

“在外頭,應該還沒走。”

“讓他進來。”

通信員小李關上門,對還在走廊的人招手:“胡乾事?”

胡唯正靠著三樓樓梯扶手往下看,聽見人喊他,忙回頭:“怎麼?”

通信員往裡比了比,摸不準胡唯這趟是福是禍,小心翼翼說:“讓你進去呢。”

胡唯心裡也忐忑,但是麵上還是很鎮靜:“好。”

敲開門,蔡主任正在看遞上來的報告,一隻手舉煙,一隻手翻閱,眉頭緊鎖。聽見胡唯進來,頭也不抬:“這次有多少人。”

“二十九個。”

“嗯……”又是一陣紙張翻頁的聲音,“你的呢?”

胡唯雙手筆直扣在褲縫上,站的像根電線杆子。“我沒寫。”

蔡主任一頓,往煙灰缸裡磕下煙灰:“你為什麼不寫?”

胡唯被問住,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他寫?他怎麼寫?寫了,又要怎麼說?

“哦,我知道了,你是認為這件事和你沒關係對吧?一個小排長,指揮係出身,本應該在哪個連裡帶班長,抓思想。結果被我要到這兒來,每天對著電腦敲敲講話稿,搞搞會議,擺一擺椅子,這個名牌放在哪裡,水杯對應擱在哪個手邊,不能有一點差錯。”

蔡主任這個人,生氣都是和顏悅色的。你猜不出他下一句想跟你說什麼,有可能是細風細雨地兩句話,提醒你工作哪裡有錯處,也可能下一秒就暴跳如雷朝你大發雷霆。

這樣的領導是讓人畏懼的,因為他看的準手下每一個兵。隻一眼,他就能掌握你最近的思想動向。

胡唯戳在那裡,不吭聲。

手指鏗鏘有力敲在那摞報告上,“關於這件事,你有什麼想法沒有?”

“報告,沒想法,服從組織一切安排!”

聽聽,多麼洪亮堅定地一句報告。

領導嗓門大,兵娃娃們有樣學樣,吼出來的話都是帶著骨氣的。

老蔡同誌嗬嗬笑了,把煙頭熄滅,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他有咽炎,杯子裡常年泡著胖大海:“沒想法就好啊,月底就要安排訂車票了,回去準備準備,也收拾收拾行李,名額不多,坦克團的張副團長,九連的連長,咱們這頭……你去吧。”

胡唯震驚。

他知道去這趟的意義,要不,孟得也不會這麼上心,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樣,胡唯一直認為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隻是,怎麼就是他?怎麼就選了自己!

胡唯踟躕:“我……”

“有難處?”

“我想知道為什麼是——”

“為什麼是你,不是孟得對吧?”

微挺直腰板,胡唯神情嚴肅:“是。”

老蔡同誌端坐桌後,還是笑嗬嗬地。“讓你去自然有讓你去的道理,不讓孟得去也有不讓他去的原因。”

“從一切客觀條件來講,孟得都比你合適,學曆在那,資曆在那,專業又對口。是啊,可為什麼就不是他呢。”老蔡微露出一個遺憾的表情,“他坐不住板凳,他也太想離開這了。”

老蔡同誌和其他領導有些不大一樣,他很瘦,骨骼精乾,額頭外凸,便顯得一雙鷹眼格外犀利。

“一個太想離開這裡的人,我是不會讓他走的。”老蔡同誌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著樓下一列列士兵走過。“把機會變成跳板,和把機會變成經曆,是兩碼事。”

老蔡同誌還是個戰士時,他的連長就對他說過,蔡喜啊,現在我怎麼對你們,你將來也要怎麼對你的兵。

那時還是小蔡的年輕人扳著腳,看著連長給自己挑腳上的水泡,頭發被汗水雨水澆的貼到額頭上。

“連長,我沒你有出息,我乾不了你這。”

連長用帽子抽他一下,恨鐵不成鋼。

直到後來,老蔡同誌才明白那句話的深刻含義。

沒當過兵的人,一輩子都不知道兵是怎麼想的。

你永遠看不懂那些年輕娃娃黃昏時坐在訓練場單杠上的背影,看不懂他們從醫務室出來坐在台階上獨自抹淚的眼神。

這就是孟得和胡唯最大的不一樣。

孟得高校畢業,是新代年輕軍人,手裡掌握技術,腦裡牢記知識,這樣的人朝氣蓬勃,恃才傲物,好歸好,隻是眼睛裡缺了點東西。

缺了點慈悲。

老蔡很喜歡胡唯,準確的說,他喜歡胡唯在來雁城之前的那段經曆。一個真正體驗過基層生活並且甘願為之努力奮鬥的人,才是真正的目標堅定,才能做一名合格的指揮官。

他該有一次這樣的機會。

隻是這些話,老蔡不想對胡唯講。

大天地,是由他自己出去闖,去領悟的。

“那您容我想想,回去跟家裡人商量商量。”

老蔡眉毛擰起來:“蹬鼻子上臉——!”

“誰要你跟家裡商量?部隊上的命令還能由得你商量?服從安排!”

“是!”

胡唯理順著這突如其來的千頭萬緒,轉身往外走,忽然老蔡在他身後問:“你這一去,還願意再回來嗎?”

胡唯一頓,回頭朝老蔡露出燦爛笑容,還是那句話。

“我服從命令。”

一句四兩撥千斤的話,老蔡唏噓。

這有娘和沒娘的孩子不一樣。有娘的孩子有底氣,什麼事都敢去爭,想要什麼都直接開口去要,這沒娘的孩子,想要什麼不敢說,不願要,顧忌的事情太多,從根上說,是自卑啊。

胡唯回了辦公室,沒去食堂吃飯,也沒下樓找孟得。

他不知道該怎麼麵對孟得,這話也沒法說。

可消息在這棟不大不小的樓裡傳播,先是一個辦公室的宋勤知道了,最具威脅的同事要走,管他高升還是下調,都是好事,接連幾天,對胡唯都是客客氣氣的。

宋勤知道了,樓下的人,也包括孟得,自然也就知道了。他聽說之後先是不滿,氣衝衝去找了蔡主任。結果話沒說兩句,被老蔡連人帶帽子地攆出來,告訴通信員。

“還有規矩沒有!!什麼人都敢闖我辦公室,你乾什麼吃的?”

通信員拽著孟得欲哭無淚:“孟乾事,求你了,回吧!回吧!”

孟得扯著衣領又氣衝衝地回,殺到胡唯門口,剛要敲門,又猶豫了。

他這樣不見他,就是不知道該怎樣跟他說,要是換了心裡有鬼的人,早就虛情假意來對自己解釋一番,可胡唯沒有,他什麼都沒說,卻又用沉默什麼都說了。

原本想把自己即將去虯城的事情告訴杜希,可又有另一件事絆住胡唯。

就是他那天回家早,想提前做一桌飯,結果在陽台上看見了送杜希回家的醫生蘇燃。

蘇燃對杜希有情,胡唯一直都知道。

大概之前某次去醫院找杜希時,胡唯就發現了端倪。

在杜希的休息室,父子倆沒說幾句話,蘇燃拿著兩件衣服進來了。

“杜老師,衣服我給您洗好了——”

推開門,胡唯回頭,和蘇燃撞個正著,她臉騰地一下紅了。

蘇燃沒想到胡唯會在,捧著衣服一時不知道是進來還是出去。是杜希站起來把衣服接過來的。“謝謝你了,小蘇。”

“沒有,順手的事情,那,那您先忙,我回去了。”穿著白大褂的蘇燃連門都沒進,禮貌衝胡唯點點頭,又輕輕掩上出去了。

杜希怕胡唯多想,還一通解釋:“那天搶救動脈出血的病人,衣服上沾了很多,換下來也沒時間處理,蘇燃路過,看我沒在,好心想幫我洗一洗。”

他解釋的小心,生怕胡唯不高興似的。

這讓胡唯很尷尬。

他寧願杜希對他講,我就是喜歡她了,想和人家談戀愛,我一把歲數也渴望有人關懷。而不是現在這樣,任何事情都要思慮他的感受。

不說他和蘇燃兩個人年齡差距大,光是給胡唯找小後媽這一條,就夠讓人想入非非。

這讓胡唯在這個家裡怎麼待!

在陽台那匆匆一眼,胡唯及時收回了身影,他總覺得杜希不該在他麵前這樣沒有秘密,沒有作為長輩,作為繼父的尊嚴。

因此,胡唯也就錯過了杜希捂著心口舊疾發作的那一幕。

他在樓上還想呢,等杜希回來,乾脆找個機會把這件事情說開。告訴杜希,其實他這個歲數,追求精神豐富和感情生活也沒什麼錯,人家聯合國都說了,四十九到五十九算是中年人,七十歲還興離婚再娶呢。

可話到嘴邊幾次,看著杜希吃飯的樣子,就是沒法說出口。

於是胡唯想了幾天,打定主意,他想借著工作需要去虯城駐紮培訓作引子,離家一段時間,一來,委婉告訴杜希自己的態度和立場;二來,父子兩個每天生活在同一屋簷下,相互牽絆著,相互顧忌著的事情太多了。

兩人都需要卸下親情沉重包袱,不再費神費力經營這段父子關係,更自由地去追求一些東西。

可偏偏,上天像把這些事情一步一步都安排好了似的,陰差陽錯讓杜希誤會了胡唯。

胡唯剛對他講完自己即將要去虯城培訓的事情,杜希聽了,沒說同意,也沒說不同意,隻是有些不太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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