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幾天。”
“七八個月吧。”
“哦,那要小一年了。”
“是。”
一陣沉默。
杜希問:“是個什麼培訓?”
胡唯回答:“關於信息化的……”
“我也聽不懂,既然要去,命令都下來了,那就去吧。家裡這邊你彆擔心。隻是我剛才聽你說,這課上完,學期結束,有可能還不回來了?”
又是一陣沉默。
然後是打火機按動的聲音。
“有這個可能,不過具體要等期末結束統一培訓考核。”
“哦……”
“那,那去吧,去吧。”
多麼無奈的一句話,杜希看待胡唯可是比真心還真心,如今他要走,當父親的哪有攔住兒子前途的道理。
正巧最近國內在開展三甲醫院重點學科學術交流論壇,意為促進醫療事業發展,精進學科疑難問題解決方案,由各家醫院組織一支最優秀的學科專家隊伍去外省兄弟醫院進行交流討論。
雁城醫科大學附屬醫院對接的恰好是虯城某軍醫大學南院分部。
虯城軍醫大南院分部的心血管科是全國知名科室,堪稱業界權威,而雁城醫科大的心內也是省內外有口皆碑,如今兩方會麵,雁城醫科大作為接待方,提前了好幾天就開始做準備,院辦下指示,務必在客人麵前要展現我院良好精神風貌,精湛醫學態度。
隻等第二天上午,載著虯城各位專家們的考斯特中巴車從大門拐進來,院長帶著心內外兩個科室的醫生代表們下台階迎接。
率先下車的,是軍醫大南院跟來負責各位骨乾專家會議行程的院辦副主任,年輕人,戴著近視鏡,行事很乾脆。
一下車,就是標準的軍禮。
張院長伸出去的右手僵了一下,對方情商很高,很快將敬禮的手放下,握過去:“您好——”
“您好,您好。路上不堵車吧。”
“很順利,雁城的交通比虯城通暢太多了,通常這個時間,我們還有大夫在路上堵著呢。”
一句玩笑話,緩解見麵尷尬。這時,車裡的各位骨乾專家,紛紛提著公文包,拿著外套下車。
走在最前頭的,是個和雁城這邊的院長年紀差不多的中年人,皮膚白淨,氣質穩重,沉著,很有領導的樣。
最關鍵的是,這人雖及中年,可身材並沒有臃腫發福的跡象,穿著襯衫,很標準,很有風度的站姿。
跟來的人忙介紹:“這是我們南院心外科主任,嶽小鵬。”
也不用掛著什麼教授專家的複雜前綴,單單嶽小鵬的名字,就讓雁城在場人士肅然生敬,連說,“您好,原來您就是嶽大夫。”
嶽小鵬,國內針對糖尿病人心臟外科術後綜合征研究的帶頭人,血流動力學,大血管手術領域的專家。經由他手的手術,患者術後產生並發症的概率極低。
“嶽大夫,有個問題想請教您,我們這裡有一位患者,今年七十二歲,情況是這樣的……”說著,就已經有人在大門口拉著人家開始探討了。
嶽小鵬嶽主任倒是不見怪,風度翩翩地微笑。“彆著急,等到了會議室,你把他的片子拿給我,我們一起看一下。”
上午就是針對雙方各自典型病例進行研討,因此來旁聽的醫生很多,從住院醫到實習醫,拿著筆記本將會議室圍了個水泄不通。
張院長暗罵自家大夫沒出息,來了個專家恨不得趴著窗戶看,同時他又很珍惜機會,看著越來越多的人,還要讓人去通知:“把後門也打開,讓他們拿著椅子坐,彆都蹲在門口。”
眼睛巡視一圈,張院長低聲詢問:“杜希怎麼沒來?”
以前他們雁城醫科大最有名的心內科大夫啊,這場合少了他怎麼行。
“不知道啊,半個小時前我看見他他還說要往會議室這邊來呢,是不是有病人纏住了?”
“嘖,趕緊給他打電話,不管有什麼事都先放一放。”
電話一個一個打過去,打到急診醫生休息室,杜希捂著心臟坐起來接,那邊人說話像炮仗,急三火四的通知他快點,杜希剛哎了一聲,就掛了。
坐著緩了半天,杜希才穿上白大褂,拿著筆記本,乘電梯上七樓。
他進入會議室時,兩邊的醫生都已經落座了。見他進來,張院長還要再給虯城的人介紹一遍。
“這是我們原心內科副主任,現在急診主任,杜希。”
時間有限,虯城的人不能一一站起來介紹自己,隻是互相頷首,就算打過了招呼。
杜希深吸一口氣,拉開椅子坐下,瞥見對麵桌牌,忽然頓住,接著心臟又是一陣痛苦絞痛。
他強忍著坐定,麵色蒼白,與那人點了點頭。
嶽小鵬同樣回以微笑示意。
如果說胡唯要走的事情對杜希是個打擊,那這長達兩個多小時的研討會對杜希來說就是折磨啊!
下午他回急診的時候,還是好好的,誰知來了個病人,老太太誤吃棗兒被核卡住了氣道,自己用力咳出來後忽然昏迷不醒。在送醫院的路上還發生了呼吸衰竭,子女哭天搶地攔住杜希,要他救救母親。
杜希粗粗檢查,發現咽後膿腫。
於是連忙找護士安頓病人,進行穿刺引流,等老太太脫離危險之後,杜希滿頭是汗,身上抖的已經不像話了。
可周圍沒人發現他的不對勁。
大家都在忙著自己事情。
護士給家屬囑咐注意事項,讓他們去繳費,其他急診醫生在照顧另外的病人,有一個還剛跑去了手術室。
身邊有人從杜希身邊匆匆走過,點頭喊主任。
杜希帶著口罩,剛開始還誒誒的答應,然後眼前一片黑,手揪著胸口白大褂轟然仰躺在地。
這下可亂了套了。
一窩蜂急診的醫護人員簇擁了上來,孩子的哭聲,老人的□□,醫生護士們迭聲地呼喊:“主任!!!”
“杜主任!!!”
這可怎麼是好啊,守著這一大屋子的大夫,竟然沒一個人發現杜希的不對勁,竟然還讓他就這麼倒下了!
還是心臟病!
他自己就是專家啊,哪裡有人會栽在自己學了半輩子的東西手裡。都說醫者不自醫,看這情景,他必然經曆過了相當一段時間的痛苦發作,可剛才他還忙著救人!
杜希平常待人寬厚,年輕醫生和護士都很喜歡他,一時心疼地急出了眼淚。
“哭什麼哭!趕緊讓樓上來人啊!”跟杜希同班的大夫為他戴上氧氣罩,做著心肺複蘇,聲音帶著顫腔。
忘了,忘了。平常學的急救知識全都忘了,一個個隻顧著哭,顧著懊悔。
蘇燃正在病房和家屬囑咐術後事項,聽見走廊嘈雜,一大幫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們往外跑,她探頭問:“出什麼事了?”
一個年輕男醫生連拖鞋都來不及換:“急診電話,杜主任突發心梗,人快不行了。”
蘇燃大驚失色,跟家屬說了句稍等,也跟著往樓下跑。
醫院發生這麼大的事情,驚動了院長,也驚動了正在參觀醫療設備的虯城專家們。
偏偏杜希命不該絕。
他倒在了醫院裡,倒在了他的工作崗位上。又偏偏,今天這雁城醫科大附屬醫院裡,聚集了業內的心血管的權威。
兄弟單位倒是兄弟單位,聽說這件事,誰都沒猶豫,個個平時排三天號也難見一麵的人紛紛換上臨時白大褂,在急診室沉著應對。
“冠動脈堵塞,看到嗎,這裡,這兒,很嚴重,病症應該有一段時間了。”
“建議手術,藥物控製希望不大。”
“嶽主任,你怎麼看?”
嶽小鵬仔細盯著造影圖片,眉頭緊鎖:“病人是不是有風濕病。”
一旁小護士忽然說:“有,但是不嚴重,隻是一到陰天下雨就手腳浮腫。”
“不排除昏迷是因為瓣膜缺血性壞死導致心衰。”
這話一出,眾人領悟,瓣膜壞死意味著杜希可能同時要接受兩台手術,一台搭橋,一台換瓣。
心肌梗塞可以通過緊急手段得以搶救緩解,可瓣膜病才是真正要人命的。一旦瓣膜壞死程度比想象的高,心衰死亡就是幾分鐘的事情。
嶽小鵬摘下眼鏡,問張院長:“他家屬呢?情況很嚴重,需要馬上決定做不做手術。”
這一問,仿佛這裡成了他的主場似的。
他,他家屬……
這樣緊急的事情,哪裡還能等家屬來決定做不做手術,守著醫院還能讓人就這麼躺在這裡不成?
院長和杜希大學同窗,認識這麼多年的情分當機立斷替他做了決定。
通知家屬,但現在就手術。
隻是這手術由誰來做又成了難題。
讓虯城的人來,雁城的人也都不是站著看熱鬨的,何況杜希是他們的主任。誰都想拚著命的上台。
讓雁城的人來,這是一台風險極高的手術,誰也不敢說有這個把握。畢竟,國內真正的名醫聖手,就在這裡。
最後,還是嶽小鵬做了最後的決定。
他目光望著杜希昔日的同事們,聲音輕緩而有力。
“我來主刀吧。”
我來主刀吧。
就這一句話,有著讓杜希活著出來的堅定信心,有著不惜任何代價不怕承擔一切責任的凜然。
這大概是建院以來三號手術室人最多的一刻。
門內,十幾個專家,心內的,心外的,雁城的,虯城的,杜希仰躺在手術床上,術前一切措施準備完畢。
主刀的嶽小鵬舉著雙手,被人係好手術服,戴口罩。陪他的,是雁城附屬醫院的副院長。
門外,是數不清為杜希擔心的醫護人員。
多傳奇的一刻。
手術床上,躺的是胡唯的繼父。
手術床下,站的是胡唯的生父。
一個要死,一個要救。
生父救繼父,兩個娶過胡小楓的男人,兩個愛了她半輩子的男人,兩個把胡唯視作生命的人。
而從單位匆匆趕來的胡唯,還對這一切渾然不知哪!
電梯等的人太多,太慢,他從一樓跑到十五樓,氣都還沒喘勻,迎麵就被杜家老二杜甘照著臉咣的一拳!
杜嵇山用力砸著拐杖:“杜甘!!!”
杜躍從後頭猛地抱住父親:“爸!!!”
胡唯被打的踉蹌,嘴裡出了血,愣是咬牙沒喊一聲疼,他不問二伯為什麼打他,他心裡惦念的隻有杜希。
“二伯——”
“彆叫我二伯!”杜甘通紅著眼,恨恨用手點著他。“你小子……你小子……他這麼多年把你當親生的對待,你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聯合著你那管生不管養的親老子現在來害他,把人害進手術室不夠,還要讓他親自上場殺老三!”
胡唯腦子轟地一聲。
難為杜甘快六十歲的人,揪著心口痛哭:“我家老四已經沒了,我這苦命的弟弟啊……”
話罷,就要再衝過來打胡唯。
我家老四已經沒了。
這一句話,恰好被聞訊趕來的二丫聽了進去。
如今這場景,刺激了她的神經,她想她的父親是不是也像現在這樣,躺在手術室裡,渾身冰冷。
杜甘嘶吼著,舉著巴掌朝胡唯過去,胡唯在原地一動不動,等著他打。
眼看巴掌要落到胡唯身上。
二丫從後頭急急衝過來,忽然死死摟住胡唯的頭。
她不讓彆人打他。
如果三伯真的要出了什麼事,胡唯就真的成了孤兒了。就和她自己一樣是孤兒了。
杜甘氣的渾身發抖,指著二丫:“你還護著他?你怕他成孤兒?他現在聯合他親生父親恨不得殺了你三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