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春的眼線被眼淚一衝, 在下眼圈的地方泅開一片黑, 衛蕤從後備箱拎了兩瓶水繞過來遞給她,抱肩站在路邊笑。
和小春咕咚咕咚乾掉半瓶,還是鬱鬱寡歡:“他記得你,怎麼就不記得我了呢?”
“可能這人一天就能想起那麼點事兒,今天想起我, 沒準睡一覺就能想起你了。”
和小春沒精打采朝衛蕤翻了個白眼,心中意難平。
最可氣的是,他那麼茫然地問自己是誰,裴順順那個殺千刀的竟然還說, 啊, 小春兒嘛,我女朋友啊。
呸!
和小春提上高跟鞋, 煩悶地從衛蕤跑車裡鑽出來:“算了,記不住就記不住吧,大不了重新認識唄。”
重新認識也有重新認識的好, 全新麵貌,全新記憶。
衛蕤在她身後懶洋洋問:“你哪兒去?我送你回家啊。”
小春兒姑娘不耐煩地揮揮手, “彆管我, 心裡堵,找個地方再喝點。”
衛蕤一撇嘴,坐回駕駛座發動汽車。
這一擰車鑰匙, 衛蕤頓了下,猛然想到一個細節。
那年……和小春家裡著大火。
1994年東城區的第六中學, 每周四是半天。
放了學的小春兒回家自己熱飯。
她爸爸媽媽忙,見天沒人管她,久而久之,小春兒就養成了極強的動手能力。
那時,家裡沒有煤氣管道,開火全都用煤氣罐,小春姑娘似往常開栓,擰開關,爐灶燃起一圈小火苗。
她家這爐灶有個毛病,每次開栓點火都隻著裡麵那一小圈,外麵那一大圈需要用帶了火星的紙條再點一遍。
十二歲的小春梳著兩條辮子,轉身去翻過期了的新晚報,然後撕下一條,用引燃了的廢報紙去點外麵那圈。
點燃後,小春姑娘架上鍋熱包子,甩甩報紙,隨手扔進洗碗池裡,進屋換衣服去了。
午後一陣夏風吹過,吹進廚房,吹得還沒燒乾淨的報紙餘燼亂飛,一小塊帶著火苗的紙角輕飄飄粘在小春姑娘的辮子上,引發了一場火災。
小春姑娘提著裙子坐在馬桶上的時候,就覺得黑漆漆地廁所有道聖光。
接著,小春姑娘一聲慘叫,哇地一聲從馬桶上跳起來。
她擰開衝涼用的水龍頭,水嘩啦啦地澆著她的頭發,澆著她背後的衣裳,火苗被澆滅,小春姑娘驚魂未定地看著自己燒的亂七八糟的頭發,推開廁所的門,又被外麵的陣勢嚇傻了。
外頭,從她辮子上掉下來的火苗引燃了地毯,也是一片火勢滔天!
小春姑娘哭也忘了哭,怕也忘了怕,掉頭衝進自己的小房間,想跳窗戶。
衛蕤放學回來,遠遠地,就見小春騎在窗台上,頭發亂七八糟地,哭的快要昏過去。
衛蕤站在樓下喊:“嘿!小春兒,你乾嘛呢!”
小春姑娘像看見了救星似的,嚎啕大喊:“衛蕤你救救我啊!我家著火了!”
“哪兒著了?怎麼著的?”
小春捶胸頓足哪裡有時間跟他說這個,口齒囫圇不清:“客廳,客廳……不對,廚房!廚房!”
“你快點救救我啊!!”
她那麼哀求自己,衛蕤也傻了,慌亂在四周看了一圈,他朝身邊的同伴吼:“看什麼熱鬨啊!找人滅火啊!!!”
一群半大孩子作鳥獸散,開始滿院子找人。
小春兒還是崩潰地哭著,嘴裡不停喊著:“衛蕤……衛蕤……”
那時的衛蕤就已經充分彰顯了成人後的特質,冷漠,理智,有邏輯地有些不近人情。
他這時候救小春兒,能做什麼呢,衝上去?
誰知道她家裡燒成什麼樣,要是火勢小,她人在房間裡,也不會出什麼大事,要是火勢大,自己衝進去,白白搭進一條人命。
小衛蕤站在樓下,隻能儘力安撫著她:“你彆怕啊,他們已經叫人去了,馬上就來救你!”
小春姑娘惱火他的無動於衷,她明明和他那麼好,好到平常在院子幾乎不跟女孩子玩耍,隻跟他混。如今自己落難,他怎麼能那麼淡定!
樓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多是放學回來的同齡孩子,衛蕤靈機一動,擼著胳膊讓他們去搬操場上的大海綿墊子來。
厚厚的海綿墊子鋪幾層,這樣小春兒跳下來就不怕了。
小春姑娘哭的淚眼朦朧,傷心欲絕,正想著自己會不會被這麼活活燒死時,住在她家對門的胡唯來了。
那時有過集體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一個院子裡住著,樓上樓下都是熟人,幾乎家家都不鎖門。
胡唯放學回來剛咕咚咕咚乾了杯涼水,就覺得對麵有怪聲。他聽了聽,覺得好像小春兒在哭。
接著,樓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吵鬨聲越來越大,胡唯趴著窗外往樓下看:“衛蕤,你們乾嘛呢!”
衛蕤看見他,又是一陣心急,指著樓上:“小春兒家著火了,你趕緊下來啊!彆回頭把你家也給燒了!”
胡唯探出半個身子歪頭一看,小春兒可不是正在哭呢。
他立刻縮回腦袋,沒了人影。
衛蕤在樓下心急地等啊,等胡唯從樓道鑽出來,誰知道小胡唯披著一床被水淋的透濕的大棉被,直接衝進了對門和小春的家裡!!
客廳已經濃煙彌漫,燒的劈啪作響。
初生牛犢不怕虎哇。
小胡唯先是就近鑽進了她家的廚房,關了煤氣罐,死死拉上門。然後又衝進小春姑娘的屋裡,用身上披著的大棉被把門縫堵死。
這道披著大花大綠棉被地身影,簡直就是小春的救星,以至於她後來很多年做夢,都能夢見這個場景。
胡唯用床單在她身上打結,手忙腳亂地也不知道係了多少個死扣,邊係,邊安慰她:“小春兒,彆怕。”
長了胡唯兩歲的和小春收了眼淚,囁嚅著點頭:“我不怕,你來了,我就不怕。”
也奇怪,平常三個人在一起玩,明明和小春比胡唯大,可她要是不順心了,或在衛蕤那裡吃了癟,總是氣鼓鼓地去找胡唯。
他坐在花壇上看她發脾氣,看她氣急敗壞地罵衛蕤,噘著嘴撒嬌。好像他才是年長的那一個。
小春兒房間外頭的火呼啦啦地燒著,她腰上綁著三條床單,那頭,牢牢係在她腰上,這頭,死死牽在胡唯手裡。
樓下,烏泱泱趕來一幫看守保障大隊倉庫的戰士,手裡拿著水管,消防栓。
“小春兒,往下跳,衛蕤他們用墊子接著你呢。”
小春姑娘不是給人拖後腿的性格,沒有哭哭啼啼地說什麼害怕不敢,這時候時間就是生命,她越拖延,害的人越多。
她扶著窗口,就回頭問了一句話:“那你呢?”
“我下去你怎麼辦?”
“我跟著你。”
於是和小春沒猶豫,眼睛一閉,跳了下去。
四層樓,說高不高,說矮不矮,將將懸著一樓陽台的位置,幾個大人上前,連撕帶扯地把小春姑娘拖下來帶走。
衛蕤火急火燎地追上去:“春兒!沒事兒吧?”
小春姑娘頭發燒的長長短短,憤恨瞪著衛蕤。“懦夫——”
就這一句懦夫,徹徹底底傷了衛蕤地心。
像句讖語,未來十幾年的衛蕤也總是時不時問自己,我是懦夫嗎?我不該那樣做嗎?我沒衝上樓去逞匹夫之勇,做錯了嗎?
也因為這一句話,衛蕤覺得心裡對小春兒有愧,處處讓著她。
消防車嗚哇嗚哇地從大門口拐進來,大人們朝樓上招呼:“胡唯,快下來,快點!”
小胡唯扒著窗口,縱身一躍。
四層樓高的位置。
那時,院裡架了很多電線。
家家用的電話、電視;為看管庫房重要物資的防監聽設備,還有備用發電的電機設備。
那些電線錯綜複雜地架設在各個地方,各個高度。
誰也沒能想到,胡唯躲過了這場災,會因為這麼根被燒斷了的電線給砸了腦袋。
當時場麵已經亂套了,誰也記不清後來怎麼了。
小春爸爸因為這場火災,受了很嚴重的處分,小春身上也留了一輩子也弄不掉的疤。
胡唯媽媽那時已經與他爸爸離婚了,也沒道理繼續住在他爸爸分的住房裡,知道兒子為了救人被砸進了醫院,沒過多久,就收拾行李帶著他搬走了。
當時,胡唯被砸了之後……
確確實實躺了好幾天才醒過來。
聽說,他醒過來以後,忘了自己學校在哪,老師是誰,連為什麼躺在醫院都忘了。
難怪,他聽到自己名字的時候很陌生,不是時隔多年記不住了的那種陌生,像是從來不認識他這個人似的。
現在這麼一想。
搞不好因為那次火災,他把小春兒忘了也說不定。
煙灰燒的老長,被風一刮,衛蕤嗆了口風,咳嗽著回了神。
衛蕤蹙眉深想,改日,倒要帶著他回他以前住過的地方看看,把他這些年的事情打聽個清楚。
當初,怎麼就和他媽媽走的那麼倉促。
他在雁城,又過的好不好。
…………
八點半,眾人歸寢,是男學員宿舍樓裡最熱鬨的時候。
洗臉的洗臉,鋪床的鋪床,看書的看書。
因為這個培訓班的學員來自不同地方,都忙著串門找熟人。
營級的找營級,連級的找連級,在走廊遇上,互相敬禮代表部隊給對方留個好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