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鵲還巣(1 / 2)

小河山 長宇宙 16749 字 6個月前

二丫和姥姥生活的時間裡, 始終都是“姥姥”“姥姥”地叫, 以至於護士通知她老人去世時,她聽到姥姥的名字有點懵,不知道說的是誰。

老人走的很安詳,自然死亡,平靜地躺在床上, 雙手交握,手心裡攥著二丫幼年手腕上拴過的那隻小虎頭。

都說老人臨走時自己會有預感。

白天護士攙著她散步時,她還笑嗬嗬地說,我要走嘍。

護士聽了, 配合老人嘴甜地應, 是,知道您要走了, 您有個孝順孫女,在雁城給您安排了好地方,要接您回去呢。

老太太聽了這話, 微笑著目光呆滯地坐在長椅上,拉著護士的手, 又說了一遍:“丫丫, 我要走了,來人接我了。”

白天還好好的,老人腿腳也比往常利索了, 還央求護士給自己洗洗頭發。

相處時間長了,雖不像對待自家老人那樣, 小護士們對老太太也是有感情的,於是兩個和二丫年齡相仿的姑娘給老太太洗了頭發,還幫她換了身素淨衣服。就等著第二天老太太孫女來,把她接走。

誰知道夜裡查房時,人就這麼靜靜地沒了。

突如其來的死訊,那時是淩晨三點,杜家燈也熄了,人也走了,上下靜悄悄的。

二丫慌張地不知道要怎麼辦,去敲他爺爺的房門。

敲了好長時間,老爺子才驚醒,拄著拐杖疾步走出來。“孩子,怎麼了?”

二丫手裡死死握著手機,手腳冰涼,向親人求助:“爺爺——

“我姥姥沒了。”

杜嵇山眉頭緊擰:“啥?”

二丫連聲音都不對了,說話也走調了。“我姥姥沒了!”

“怎麼沒的?”

“就是人沒了,走了!不在了!”

地動山搖,一聲哀愁。

可憐二丫小小年紀,二十四歲經曆了兩遭親人離世,這是什麼樣的沉重打擊!

杜嵇山披著衣服有條不紊地安排:“快給你哥打電話,我現在找人送你去暉春。”

不知道是怎的,二丫開始抽筋,渾身發抖地給遠在千裡外的杜銳打電話。

杜銳手機關機。

“我哥關機,不接……”她哆嗦著,嘴唇都在顫。

杜嵇山一看,完了,這孩子是嚇傻了,趕緊心疼地摟著孫女肩膀下樓,“彆慌,彆慌,我給杜煒打電話,讓他接你去。”

二丫父母沒的時候她才四五歲,辦後事時顧念她年紀太小,怕給留下陰影,都沒讓她參加。隻讓幾個伯母給換上條白裙子,讓親戚帶著在家裡看房子。

她怎麼知道親人離世時該操辦的事情喲。

這時候,家裡竟連一個能幫忙的人都沒有。

杜嵇山思索著抄起電話,讓二丫在沙發上坐好,打給了大伯的兒子,杜煒。

杜煒是孫輩唯一成家立業辦事還算穩妥的,杜銳聯係不上人,這時候,隻能找他。

杜嵇山把事情說了,杜煒起床,二話沒說就往這邊趕,臨掛電話,老爺子看著二丫抽搐的樣子,心急又說了一句:“你叫上杜躍,讓他一起來,路上有照應。”

掛了電話,等待來人接二丫的這段功夫,杜嵇山背手望著窗外,忽然自己心焦地感慨。“這時候胡唯要在就好了……”

那孩子話少穩當,心理素質又好,是個能扛事的。

原本傻呆呆坐在沙發裡二丫,聽見老爺子嘴裡念叨‘胡唯’,忽然又是一陣抽搐,身體都痙攣了。

杜嵇山嚇得奔過去,晃著孫女:“杜豌哪,杜豌,你可彆嚇爺爺。”

二丫也不哭,手腳冰涼,就倒在那裡渾身哆嗦,一言不發。

“這是怎麼了,怎麼了!!”老爺子心急火燎地找著能蓋著取暖的東西給孫女裹上,蹲在旁邊一遍遍捋著二丫的手腳,老淚縱橫。“你可彆出事了,你要出事了,等於要了爺爺的命啊……”

一提‘要命’二丫抖的更厲害,嘴裡嚷著:“不能要命!誰也不能要命!非要要命,要我的!彆拿彆人的!!!”

“不拿不拿!誰也不要命,咱們家的人都好好地,都健健康康的,什麼事都沒有啊,丫丫,丫丫,咱們以後都平平安安的,什麼事都有。”老爺子迭聲安撫,悲春傷秋地摸著孫女的頭發。

那邊聽聞噩耗的大伯二伯家,全都在深夜亮了燈。

大伯杜敬靠在床頭揉著太陽穴,囑咐電話中的兒子:“嗯,嗯。你到了暉春,看緊點你妹妹,該你出頭辦的事情一樣都彆落下,儘量彆讓杜豌插手,什麼事跟家裡勤通電話。”

大伯母陪著抹眼淚,良久無言,半晌,杜敬關了台燈,“睡吧,明天還得上班呢。”

一聲女人溫柔歎息:“杜豌這孩子,真夠可憐的。”

二伯杜甘也睡不著了,叉腰對著臥室窗戶抽煙,一屋子嗆人味。

二伯母半坐床邊,為杜躍擔憂。“你說老爺子讓他去乾嘛,他才多大點,哪辦過後事,回頭再給嚇著了。”

“他不去,你看這家裡誰還能跟杜豌去?”

那麼大的小夥子,也不小了,陪著妹妹經曆經曆,對他也沒壞處。

“不是我多想,杜豌這孩子是不是有什麼說道?”

杜甘側了側臉:“你什麼意思?”

二伯母低頭,摸著被罩。“命不好唄,克父母,父母克沒了,現在又是她姥姥……”

“你閉嘴!!!”一句話踩了杜甘的底線,朝妻子大發雷霆。“我告訴你,以後我們杜家的事兒你少插嘴,杜豌命好不好都是我們家孩子,當初老四沒了,我想把她過繼到咱家,當成自己閨女養,就是你橫豎攔著不讓,彆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你怕她長大了有人跟杜躍爭財產,你自己的兒子是兒子,彆人家的孩子就不是了?她父母要是活著聽見你這麼說該怎麼想!”

杜甘在家裡少有發火的時候,是個妻管嚴,猛不防他大嗓門怒吼,二伯母也氣弱,哽了半天,咣當一聲倒在床上,被子把頭蒙住,不吭聲了。

杜煒來接二丫回暉春縣城,他的車是輛底盤高的吉普車,適合跑高速,杜嵇山用件花棉襖把二丫裹著送出來,杜煒上前接過妹妹,把人護著頭往車裡塞。

“杜躍,你把車留爺爺家,咱們開一台車去,你坐後頭看著二丫。”

杜躍聽話,鎖了車,開門鑽進後排。

清晨五點,城市的天擦邊剛亮。杜嵇山站在小院裡目送著他們,“杜煒,一定照顧好你妹妹,拽住了她。”

杜煒匆忙拉開駕駛座的門:“放心吧爺爺,您在家裡也彆太著急,到了我聯係你。”

“快走吧,走吧——”

車子出了雁城高速收費口,急奔著暉春而去。

車裡寂靜,連收音機都沒開。

杜煒沉默著開車,杜躍陪著二丫在後排,偷偷用餘光打量著她,見她眼神直勾勾地,咳嗽了一下,“……你想哭,就哭吧。”

二丫倔犟搖頭,臉色蒼白,嘴唇乾巴巴的。

杜躍擰開一瓶水,“喝一口?嘴都乾起皮兒了。”

二丫還是搖頭。

杜躍小心翼翼地把礦泉水瓶挨到二丫嘴邊,她也不張嘴,隻在她唇邊沾了點水。

杜躍默默又把瓶蓋擰上,扭頭看著窗外發呆。

二丫姥姥的遺體不能停在養老院,被聯係著送到了暉春醫院的太平間。

二丫和姥姥見麵時,就在那麼一個陰冷簡陋的房子裡。

“好在老人家前一天剛讓護士洗了頭,換了衣服,走的乾乾淨淨,也算沒留什麼遺憾。”

養老院的負責人站在旁邊交代家屬,憐憫地看著跪在老人家身旁的小姑娘。

二丫跪在姥姥身邊,始終沒哭。“這些本來都應該是我做的。”

“閨女,彆自責,生老病死是常情,老人家走的時候也沒遭罪,是到另一個世界過日子去了,我們養老院的人都知道,送來的這些大爺大娘們,家屬數你孝順。”

“姥姥留了什麼話,什麼東西給我嗎。”

“沒留什麼話,是睡著的時候……就是走的時候手裡攥了個鈴鐺。”

二丫不畏懼地去撥姥姥的手,一枚係著紅繩的小虎頭,拴著銀鈴鐺。

那時她被接到姥姥身邊時,這條繩是一直綁在手腕上的。

後來二丫長大了,也長胖了,紅繩綁不住她了,她梳著倆羊角辮回家跟姥姥伸手哭:“姥姥姥姥,勒的肉疼。”

她姥姥一看,小杜豌的手腕被紅繩勒出條印,笑嗬嗬地取來剪子幫她剪開。“咱家丫丫長胖了,守歲的平安繩也係不住嘍。以後啊,你肯定是要長翅膀走遠的。”

二丫乾涸地眨眼,又把姥姥的手合上了,重重地捂著她的手。

“您看,你們家屬對養老院還有什麼要求。”

“沒有要求。”二丫從原本跪著的姿勢撐地站起來,轉身從太平間出去了。“我想儘快帶姥姥回家……”

她不喜歡這裡,這裡太冷了,姥姥也肯定不喜歡。

她得把姥姥帶回雁城,尋個有山有水的好地方。

於是接下來一係列的事情,都辦的很快。

在殯儀館火化老人骨灰時,看著姥姥從自己前麵推走,二丫下意識也跟著走,杜煒手快抓住她:“你哪兒去?”

二丫回頭,怔怔地:“我,我就過去看看。”

杜煒和杜躍對視一眼,他抓著二丫胳膊,“丫丫,不去看了,那地方不讓人進。”

“我就過去看看——”她說的輕,胳膊卻使了牛勁試圖甩開杜煒。“你就讓我再看看。”

這魔怔了似的,杜煒怎麼敢讓她再往前走。

乾脆不聽她說話,死死把人拽住。

二丫忽然淒厲哀求:“你就讓我看看吧……我求求你了……”

“杜躍快點!!”

杜躍機敏上前,一把鉗住二丫的手。

兩個大男人死死抱著她不讓她往前走,任她踢打懇求,二丫渾身顫抖著,抽搐著,張大了嘴喘氣,感覺自己快要憋死了,可就是沒用。

後來,終於停止撕扯,通知家屬進去接骨灰。

二丫頭發亂蓬蓬地粘在臉上,忽然精疲力竭,一屁股坐在地上。

老人家下葬那天,雁城是個晴天。

墓地在郊外,倒也是個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二丫的父母也在這裡。

可她對父母的記憶已經很淡了。

都說孩子和隔代人關係一旦比和父母要親,這個孩子對親情的依賴性更強,心思更敏感,情感也更細膩。

葬禮上的人不多,除了杜家的人,二丫隻來了兩個要好的同事和姚輝。

她穿著一身黑色衣裳,被指揮著該怎麼做,全程無話。

最後要走,她大伯說,杜豌,跪下給你姥姥磕個頭。

二丫聽話地跪下磕頭,在場的人覺得奇怪,終於有人忍不住提醒她:“孩子,你倒是哭一哭啊。”

二丫跪在那,醞釀情緒許久,扁了扁嘴,最後認真地回頭望著大伯:“我哭不出來啊……”

不知道為什麼,自從接到這個消息後,她始終沒哭,沒掉過一滴眼淚。

她大伯心疼地拉起她,一揮手:“哭不出來就不哭,跟大伯回家了。”

所有人都以為二丫至少要為這事情消沉一段時間,做好了安撫照顧她的準備。

可沒過兩天,她精神好好地從樓上下來,說要上班去。

她爺爺攔著不讓:“在家裡再休息幾天吧,上班著什麼急?”

二丫喝著牛奶:“我得去把療養院交的錢退了,姚輝那裡還有活等著我乾呢。”

說完,她擦擦嘴,穿著黑色絨衣,跟杜嵇山揮手:“爺爺再見!”

姚輝也沒想到二丫在這個時候還來上班,看到她,大吃一驚:“你行嗎?”

二丫低頭看看自己:“哪裡不行?”

“我是說,你家裡……下午那會我想安排彆人去的。”

“有什麼不行,人死不能複生,我不能沉浸在我姥姥的事情裡一直消沉下去,天也沒塌,我越消沉,我家裡人越擔心我,我不想讓他們那樣。”

姚輝歎氣,麵前這人瘦的就剩巴掌大的臉了,為了守孝還穿了一身黑,更顯單薄。

她把文件夾遞給二丫,抱了抱她。“行吧,你不想去可以不用勉強自己,這段時間我放你假,薪水照開。”

二丫歪著頭,用力回抱了抱姚輝。

下午的會開完,在賓館後頭有一條人行大道,兩邊低矮的白牆,路邊都是高大的銀杏樹。

初秋時節,銀杏樹葉金黃,鋪滿了整條街,有不少老人帶著孩子在這裡拍照玩耍,小娃娃們騎著自行車,飛快地從二丫身邊過。

二丫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肩上擔著一個包,靜靜地沿著這條街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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