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2 / 2)

看著他受刑的王家子弟也都嚇得兩股戰戰,臉如死灰,原先那點對抗縣令的心思就在族長袒裸的背、臀、腿上,在他鮮血淋漓的皮肉裡,在他受刑時聲聲慘叫中化作了流水。

行刑之後,差役收起板子放開了王欽。一個子弟還想上去扶他,卻在他惡狠狠的、幾乎要滴血的目光中嚇退幾步,軟著腿,含糊地說:“族長莫怪,都是宋縣令逼我們……”

他驚恐萬分,等著族長叱罵,等了半天卻發現他已經沒有力氣罵人了。平素端正威嚴的身形在受傷之後有些佝僂,隻喘著氣伏在春凳上,半晌爬不起來,嘴邊還沾著絲縷唾沫……

仿佛就是個街上隨處可見的無力老人,竟不是他們王家支撐一族的族長了。

幾個觀刑的子弟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感覺,但終於都大著膽子上去扶起他,替他穿好衣服,就這麼扶著被剝去儒巾、一身長袍透著血跡的狼狽老人出了縣學。

外麵等待他們的卻不是家人的照顧,而是押他們回去過堂的衙役。

宋縣令當場叫人將王欽和認罪的王家書生當場關進給上訴鄉民建的告狀房,等待學政剝除功名的批文;去觀了刑的,則被當堂開釋,由衙役送還歸家,暫時不受拘押——隻是不能離縣,還要隨時聽縣令審訊。

王欽光著頭被押出去時,那幾戶與王家相約對抗宋縣令的人就都預言王家要敗了;待看到王家子弟為了逃罪而選擇旁觀族長受刑時,他們又一次說出“王家敗了”這四個字。

不是敗給縣令,而是這一家人心已崩,恐怕過不久就要分家,不再是個法度嚴謹、人心整齊,叫人無處下手的強大宗族了。

宋縣令要的竟不隻是銀子、不隻是世家低頭,他是要徹底拆了這個枝繁葉盛的宗族,不許族內自理自治,隻留下任由官府擺弄的小家小戶。

今日是王家,明日又是哪家?

城北上戶陳家嫡長孫歎道:“早沒看出那宋縣令竟有如此野心。當初他兒子修堤救人時,王家還把莊院借給他們住,王十九還給他寫過請朝廷賑濟書,卻不想他們家能不顧恩義,借口治水害了王家。”

與他們商議共抗宋家的林氏子弟林廩生冷笑:“當日我不還被宋時欺騙,寫了陳情書?如今才知他一張桃花麵下,生的是這樣狠毒的心。他家既已露出這番咄咄逼人的麵目,哪個大戶還會支持他?咱們上告的折子上還得添一句‘欺淩士紳、慘酷無以複加’,並告提學大人,武平縣衙違製淩辱有功名之人。將來天使來到武平,再叫王家人攔轎喊冤……”

徐家少主也重重點了頭:“今日王家,明日不知我徐、陳、林、張……哪家又要落到他眼裡,必除之而後快了。我看今日之後,鄉裡個個恨他入骨,咱們索性聯手將他們趕出城外,叫宋家父子知道何謂布衣一怒!”

“不成,”一旁的明白人卻勸他:“你看宋家做派可像從前那些自許清天的迂腐官兒?單他在衙外貼的王家侵占田地的單子,算出來的帳目,那些百姓聽了都恨王家恨得牙根出血。如今他在那些百姓眼中本朝的狄閣老、包龍圖,貿貿然衝擊縣衙,就不知到時候聚來的莊戶百姓要對付誰了!”

隻怕那宋縣令父子體會不到什麼布衣一怒,他們這些大戶卻得嘗嘗南宋末年江西諸地佃戶暴動,殺害富戶巨室的滋味。

唯有上告,憑他們這些大族在朝野的關係,請布按二使、巡按大人親自處置宋氏父子!

這幾家人商議著要使滿城富戶守望相助,擰成一股繩子共抗暴政。與此同時,學過多年近代史,鬥爭經驗遠比他們豐富的宋舍人也正領著人,在縣衙外牆上貼著分化瓦解鄉紳聯盟的大紅榜紙告示。

宋縣令詔告滿縣士紳富戶:縣裡隱田隱戶之例由來久矣,乃世代積弊,非一家一族之罪。當日宋縣令曾勸王氏自首,當麵遭拒絕後才徹查其罪,致有今日上庭受刑之苦。其餘人家若有隱田隱戶之事,宜速速自首,可酌量減刑。

若學王家抗法的行事,則日後官府必將從嚴從重查治其罪——勿謂言之不預也。

最後這句是宋時親手題上的,用的肥厚光潤的館閣體,寫得端端正正,並不顯淩厲,卻比前麵文字都更挺拔厚重,奪人眼球。哪怕不看前麵的榜文,走到榜書儘頭,也會被這七個仿佛突然加粗的字體吸引著多看一眼。

看得那些也有隱田隱戶的罪責,卻沒有像陳、王、林、徐這些大族一樣對抗官府的膽氣的富戶地主略有些活動心思。

勢大如王家的嫡脈族長都受了這樣的屈辱,他們這些小家小戶摻和其間,礙了縣尊大人的眼,宋大人要對付他們豈不比對付王家家長更容易百倍?

哪怕日後大戶們能聯手把宋氏父子趕走,他們繳的銀子、受的罪也肯定討不回來了!

武平縣勢家的聯盟還沒建好就有些搖搖欲墜,隻能靠著巡按黃大人將來武平查處殘暴縣令的的消息續命。縣裡的宋時父子卻還顧不上管他們私下串聯,而是量算著府賓館的大小、布局,準備在巡按和禮部齎詔官到來前重新裝修,要讓領導同誌賓至如歸。

他不僅要儘收百姓之心,還要收上級之心,讓父親這個縣令做得穩穩當當、令行禁止,不受世家大族挾製。這樣他才能放心進府城,在城裡長住一陣,幫桓師兄打點好初任通判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