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2 / 2)

那聲腔遠比他們聽過的兩場都更清越,高亢得像是鴿子胸前掛的哨笛被風吹響,聲音回蕩在雲天之上。

“聞聽喚鬼,倒叫我心驚惶。臨溪自端詳,見白衣白發長。哭聲爹娘,見喜兒今日成甚樣,我是人——”

圍聽的人轟然叫好,黃大人也安坐不住,站在車門後踏板上,俯身望向唱曲的女子。

饒是他見慣絕色,見著那女子時也倒吸了口冷氣:這份豔妝竟是他從未見過的!眼圈描得重重的,外眼角斜飛而上,襯得星眸欲醉;兩腮暈染胭脂,顏色似揉碎桃花,豔壓海棠;更兼著朱唇皓齒,蟬鬢輕籠,額頭如少女般留著短短的劉海,越發明豔可愛。

難怪城北那伎女已然有七分顏色,還被人說“遠不如她”,便是他年少時在揚州拜訪過的名士袁道安家的家伎,裡麵最出眾的美人拿來與這女子一比,也隻得說聲“遠不如她”。

從這伎女看來,背後安排這事的就一定不是個平民百姓、商人匠戶之類,而必定是個既深知百姓之苦,又富雅趣高致之人。不然怎麼能寫出那樣深刻的本子,想出這樣的新妝?

他想了一陣,便跳下車,往人群中擠去,想多聽幾曲。他在差役們保護下千難萬險地擠到那女子麵前,正聽見一句熟悉的:“則見我萬恨千仇——”

唱完這段,竟然還有一段全新的套曲!

黃巡按一行都激動不已,珍惜地聽著,恨不得她就這麼一套一套地唱下去,將整篇《白毛仙姑傳》一氣兒唱完。

可惜事與願違,新添的曲子極短,隻有一支【仙呂調】的【整花冠】,一支【繡帶兒】,便到了煞尾。隻兩段詞便唱儘了喜兒在宋舍人關懷下說出自己身世,宋舍人叫她相識的緊鄰們接她回家,許諾她要審問王家罪孽之事,半點不提如何捉王家、審王家的。

那伎女徐徐唱罷,在黃大人略帶期盼的眼神中嫣然一笑:“這篇《白毛仙姑傳》雖然未完,可唱到這裡,奴也不能再唱下去了。這篇諸宮調的結局不由奴作,而由宋大人——何時王家那些人被奪了功名,宋大人能審問他們了,這曲子才能有下文。”

周圍聽著呼聲如潮,恨不能立刻撞進告狀房把王家人都打死,補全了這篇《白毛仙姑傳》。守著偏院院門的衙役們在人潮中搖搖欲墜,高呼:“不可衝撞告狀房,不許拿石頭扔窗戶!凡有衝撞羈押院落,打碎門窗的,皆以劫獄罪拿問!”

若用彆的罪名,眾人真敢拚著挨打,進去把王家的老爺們拖出來打一頓。可偏偏定了劫獄罪,誰也不願沾上王家同黨的惡名,隻能在院門外大罵幾聲發泄怒氣。

那伎女抱著琵琶往回走,一旁幾個壯漢替她收拾凳子,護持她回院。黃大人身邊幾個差役忙攔下她,客氣地問道:“不知娘子如何稱呼?我家主人是從外地來販絲綢的客人,實在愛聽這曲子,想請娘子到客棧唱一回哩。”

那伎女尚未說話,她身邊的壯漢便圍上來盯住了黃大人他們,滿是防備地說:“我們娘子隻在這裡住,彆處哪兒也不去,不必請了!”

黃大人覷著對方人多,不是問話的好時機,便客氣地說:“在下是外鄉客人,頭一回聽這篇諸宮調,著實驚豔,想趁還在武平時多聽幾回,不知娘子以後還在這裡唱麼?”

那伎女終於點了頭:“奴還來唱幾日,但隻唱到這裡。提學大人遠在省城,我們宋大令奈何不得那些有功名的書生,隻得將他們關在這裡,日日好飯好菜地供著,那些人還要作反哩!”

她歎了一聲宋大人的不容易,轉身就走。

黃巡按眼角肌肉微微抽動,輕輕問了一聲:“娘子住在告狀房,可也是有冤仇要訴?卻不知這白毛仙姑的故事是真是假?”

那伎女才要答話,旁邊卻撲出一個打扮濟楚,容色卻極蒼老憔悴的女子,發狠地說:“當然是真的,那王欽連血脈相依的親戚都害死,連明媒正娶的新婦都能賣掉,怎麼不能害楊喜兒!”

她驀地提高聲音,尖利如杜鵑泣血,撲在院門上嘶喊道:“王欽老狗,你以為遠遠的賣了我我就回不來了,以為就沒人知道你們為了塊地害死我兒、你堂侄孫的事了,我偏偏活著回來了!”

她是個婦人,差役、保鏢們不好動她,隻能央有力的民婦將她拉走。

黃大人聽著冤情慘切,忍不住要上去問一問,追到正門處,卻被人牢牢擋住:“這裡隻許要到衙門告狀、無處安身的百姓們住。大爺若有狀紙,拿來登記就可住進去,若沒有,就請回吧,莫衝撞了衙門的地方。”

他想問的兩個人都住在告狀房裡,不容接近,而王家人更是被守得森嚴,窗戶上都看不見人影。一個衙差去查看周圍,回來湊到耳邊低聲告訴他:“那窗戶都是反著光的,又不像瓷片,不知是明瓦還是琉璃,端的奢侈。”

給一眾有罪待押的人這樣好待遇,卻又讓恨他們的人在外麵唱曲兒詈罵,實在不知那宋縣令是怎麼想的。

田師爺道:“要麼索性喚宋縣令來,憑大人這雙眼,難道還看不出他是真心為民做主,還是邀名之輩?”

黃大人微微搖頭:見是要見宋令,隻是他還不想這麼輕易暴露身份。他有個一石二鳥之計,既能見識宋令斷案撫民的本事,又能進告狀房多了解些王家的行事,看看是鄉民愚昧,人雲亦雲,還是那幾位本地鄉紳騙了他。

他招呼田師爺上車,眉梢微挑,笑吟吟地說:“咱們將車停在這裡,下去聽唱曲兒時,叫人偷走了數匹綢料,這就去縣衙報官。然後咱們去見見那位傳說中治得城外大水,救了白毛仙姑的宋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