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2 / 2)

折騰完了這一通,黃大人的臉色驀地微變,幾個親手布置犯案現場的差役更有些臉熱——他們自己對照車裡的形狀,也想出了幾處不妥:

譬如他們的車軸有些鬆動,有人爬上爬下、搬運綢緞,都得有吱紐吱紐的響聲,馬也可能因人上下的動作走動兩步。他們在告狀房外聽那伎女唱的是曲子而不是南戲,她一個人的琵琶聲和歌喉根本蓋不住這響聲。

又如這車裡有幾件小而值錢的銅香爐等物,那賊單取了綢緞而不取香爐,有些不好解釋。再就是那香爐雖沒點香,裡麵卻有燒好的雪白冬灰,傾倒後有冬灰灑在墊子上,若如他們說的從告狀房到這裡,那灰絕不會隻灑在這麼小小一片……

他們自己看出不對,書吏也有些疑惑,遲遲不下筆寫狀子。

黃巡按都已經親身到了衙門,又見識了宋縣令許多過人之舉,實在不願空手而歸,便給差役打眼色,叫他們再掩飾一番。可武平縣這些差役也是從王家大案裡高強度鍛煉出來的,越看他們辯解越覺可疑,步步逼問,甚至想抓起來審一審他們為何要假作失盜來衙門告狀。

難不成是想對宋大人不利?

自從宋大人起頭懷疑王家要害他兒子,給宋時配了幾十個民壯保鏢,衙門上下的情緒也都叫他感染得有些緊繃,擔心王家甚至更多大戶想害他們縣令。

聽說這些狠心賊都敢編了假狀紙去省裡告他們大人,還有什麼事乾不出來的!

他們想拿人,黃大人手下自然要護主。周圍棚子裡的書辦、衙差和來告狀的百姓卻都是向著武平縣的,見勢不對,哄然嚷鬨起來。眼看著情勢一觸即發,黃巡按甚至做了曝光身份的打算,登記棚旁的側門忽然被人打開,幾個穿著土布短衣的漢子先衝出來,喝了一聲:“告狀人不許在衙前打架!”

隨著這幾個人出來,那書辦和差役們就像見著主心骨似的,臉上不覺浮出放鬆的笑意,朝門裡喊道:“不是告狀人打架,宋舍人,是有外鄉人假作失盜告狀,不知背後有什麼陰謀,小的們正欲拿下他們!”

角門朝裡打開,從眾漢子身後緩步走出一個頭戴儒巾、著青色生員袍的青年。那青年穿得極素淨,不似時下才子文人那樣精心打扮,隻在腰間係了塊玉,走起來衣擺翻開,微露出裡麵白色直身。隻一身簡單的衣裳,搭著他清如曉月的容色,修長挺拔的身姿,卻令人眼前一亮。

見著了他,眼前長巷和混亂的人群都仿佛安靜下來了。

黃巡按心中驀然湧出一句“卓卓如野鶴立於雞群”,不用人說便知道了他的身份——難怪鄉民們提起宋舍人都說是神仙般的人物;難怪方學政到武平縣提考一場,回到省城還記著替一群縣裡生員編的文集作文章、寫序言。

不是這麼個“青袍白簡風流極”的書生,怎能成為兩位禦史看重的學生。

黃大人看著宋時朝他們走來,一抬手便安撫住了幾欲動手的眾人,徐徐問道:“這位先生便是報失的人?我看他文質彬彬,定是讀書君子,怎會故意告假狀?他們本是外鄉人,又丟了東西,心裡著急,一時記錯說錯也是常有的,方書辦不必過於緊張。你把單子給我看看。”

他嘴角含笑,目光掠過黃禦史一行時在每人臉上都停頓了一下,神色溫和,並不給人冒犯感。看了一眼單子,又抬眼朝黃大人笑了笑:“先生果然是有功名在身,我看得不錯。請先生原諒弊縣吏員失禮,他們也是這些日子忙過了頭,又遇上一些罪人不甘伏罪……”

宋時微微搖頭,不再多說,一目十行地掃完了單子,吩咐方書吏:“這失盜案子不比彆事,晚一時就可能追不回贓物了,不能拖延。你把這清單抄了入檔,我爹那裡還有十來個案子待過堂,這案子既有不清楚之處,不好下拘票,還是我先帶人去告狀房看看——那裡關著王家幾個要犯,我怕是他家的人故意在那裡做案,鬨得那邊亂起來,才方便他們與犯人通信。”

他憂慮深深,眾人聽他的分析,想起王家上下素來的惡行,也都覺著有理。幾個差役便要跟著宋時去告狀房清查,宋時卻謝絕了:“此事隻是我的猜測,怎好帶走你們,耽誤了百姓們寫狀子?我爹這些日子也忙壞了,你們先不用告訴他,等我陪安先生看完了失盜現場,再巡巡告狀房周圍就回來。”

黃巡按越發覺得這個年輕人不錯:又知道禮待讀書人,又會憐貧惜弱,定是其父從小教導的——那宋縣令看來也是個難得的好官。他於是也露出幾分笑意,答道:“多謝舍人體諒。在下是己未年的秀才,家裡也薄有些產業,來此隻為訪友,又怎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對宋縣令不利?這車子與幾個下人就寄在衙門,在下與田兄願隻身隨舍人上路。”

宋時笑道:“安先生多慮了,實不須如此。不過這車裡已被人翻亂了,不能坐人,便先找個地方擱下吧。我叫人趕縣裡的車來,咱們坐車過去,把它停到失竊的地方,也好推斷那賊人是怎麼摸上車,偷了東西又往哪兒去。”

他吩咐人立刻備車,周圍書吏、差役、保鏢都圍上來勸他提防那些外地人,注意安全;又警惕幽怨地看著黃巡按,儼然把他們當成了迷惑小舍人的男妖精。

分明就是有所圖謀,故意告假狀接近宋大人,舍人怎麼就信了他們是個好人?就放任他們跟自己同車了?

王家又不缺有功名的書生!

黃大人和田師爺們則背地裡感歎了幾句武平縣衙法度森嚴,又覺著宋時真是個善良體貼的好學生,不教他們讀書人難堪。難怪都說武平縣宋令擅長接待上司、遊客,從他兒子身上便可看出,是真的尊重禮待士人哪。

作為眾人暗地議論的中心,宋時卻隻能獨自享受著看穿一切的寂寞——

從李少笙傳過信來通知他,說縣大戶勾結王家去省裡告他們父子的黑狀,黃巡案要下縣查案,他就已經做好了巡按會明查暗訪的兩手準備。

今天看到那個告假狀之人的精神氣度,聽到他和他身邊朋友明顯北方來的口音,宋時心裡隱隱就有預感;再看到他填在單子上的,正和黃巡按的號“善庵”倒過來一樣讀音的名字;看到可疑的車內狀況圖和失物清單,那預感就越發確實。

以他多年來應付旅遊部門、工商部門、景區所在地上級領導部門檢查,應付各大報紙、電視台、網站暗訪,以及客戶私下錄音、錄像以備投訴退款……的經驗保證,這位化名安善的北方遊客,就是來微服私訪的巡按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