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這個時代是最純正的‘熟人社會’, 與黎池前世所處的各掃門前雪的‘陌生人社會’不同。
黎池以府試案首的名次考中童生,是闔族同慶、全村共賀的喜事,讓黎水村好一段時間內, 都沉浸在喜悅中。
不過有過一次縣試後的經驗, 村裡人高興地上門嘮嗑了兩三天後, 也就自行決定不再去打擾黎池,以便讓他專心準備八月份的院試。
事有輕重緩急, 黎池當下最要緊的事,就是準備八月份的院試。
大堂哥黎江造紙、二堂哥黎河和三堂哥黎湖讀書的情況, 都可以等院試之後再去詳細了解和檢測。四堂哥黎海整日沒個定性的事, 也可以以後再想法。
黎池覺得隻要府試時能正常發揮出他現在的水平, 院試案首不敢保證, 一個秀才功名應該是沒問題的。
可他既然在專職讀書, 那就要全心全力地去認真讀書,懈怠和吃老本的事、做來也沒什麼意思, 還不如花心思將讀書這事,做到他精力範圍內能做到的極致。
黎池在府試時暴露出來兩個問題,一是墨義科在字句譯釋時稍顯死板。在這點上,可以確立以官定版本的四書五經的注文為中心後, 再多看幾個民間版本的四書五經的注文書, 最後融會貫通並博采眾長, 就可解決。
二是策問科因對四書五經的理解不夠寬廣, 導致在論證論點時做不到旁征博引。這就好比高中寫作文、大學寫論文, 即使將教材都背熟且理解透徹了, 如果典例和數據的儲存量不夠,也寫不出一篇詳實有理的文章來。
於是黎池決定在趕赴院試之前,要儘力擴展他對科舉書籍即四書五經的理解。
先把村子裡所有版本的四書五經,都誦讀並背誦下來。以他的好記性,又全心全力地去做的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儘夠了。
事實上,因為村子裡隻有兩個民間版本的四書五經的注文書,族長家一套、族學先生家一套,黎池起早貪黑,除了吃飯和必要的休息外,整日無休地背了二十來天,就將那兩套背完了。
背完這些之後,黎池覺得對解決他墨義科譯釋死板的問題,有一定幫助,但還是不夠,而且還有策問科的問題沒解決。
將這兩個版本的注文,對比官定版本進行融會貫通之後,黎池考慮了一天,最後決定還是要去縣城。
“……雖府試僥幸得中案首,可我從中也察覺出了自己的薄弱之處。既然如此,總要想辦法多看、多讀一些書,將薄弱之處補足,才能確保院試萬無一失。”
黎池這樣不驕不躁、專注讀書學習的態度和行為,黎鏢同家裡的每個人一樣,都非常欣慰自豪,也讚成他的打算。“爺爺一直知道小池子是個心中有成算的,爺爺當然支持你!”
大伯黎橋和二伯黎林也讚同地點頭。
雖然三弟家的黎池趕考時,花用的錢不少,可那都是他自己抄書掙來的。而且他還給家中添了一項造紙的營生,並且因此還將黎河和黎湖也送去族學讀書了,他們兩房完全沒理由反對。
而且若是侄子考中秀才,給家中帶來的好處必然不少,不說秀才功名帶來的名望和特權,隻田地免賦、家中免徭役這兩項就足夠令村裡人豔羨。
這筆賬誰都會算,黎橋作為家中長房,主動開口:“爹,小池子讀書有成算,我們也不能拖他後腿。雖我們有族學,可到底不比那些書香人家底蘊豐厚,藏書都不夠小池子看的,這雖然是沒辦法的事,可我們也要想想辦法:既然村裡藏書不夠,那就去縣城,縣城再不夠,就去府城!”
黎林也讚同道:“大哥說的是這個理,村裡不行去縣城,縣城再不行就提前去府城,在府城住到院試開考!”
黎棋作為黎池他爹,倒不好多說。雖然黎池給家裡掙得多,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既然掙回來了那就是整個家裡的,如果小池子去縣城或者去府城,花銷就還是要從家裡出。
“爺爺,大伯、二伯,我不打算提前去府城,府城的花銷還是太大了。”在黎棋不知道怎麼開口時,兒子黎池就接過話頭說道。
“我隻打算到縣城去住一段時間看書。幸好我們和四寶店的徐掌櫃還有些交情,我準備去拜訪他,然後請他允許我白天在四寶店裡看書,至於晚上住宿就找一家差些的客棧住下就好,再在吃食上儉省一些,花銷應該不會很多。”
像這樣腆著臉蹭書看的事,這個時代的大多數讀書人,都會羞於為之。
可黎池並不覺得羞恥和難為情。在沒有資源和人脈支撐的情況下,他需要把握住每個機會去提升自己。
他也並沒有多少文人的傲氣,這種看起來占人便宜的‘食嗟來之食’的事,隻要沒有侮辱到他的自尊底線,他都可以、也必須去做。
黎鏢沉思片刻,讚同道:“既然小池子你有成算,那就去做。”
接著又吩咐道:“老三家的,把小池子的換洗衣物收拾出來。到時老三將小池子送去縣城,給他找好客棧,再置辦個四五百文錢的禮品,一起去拜訪一趟徐掌櫃。雖說家中這個境況不能供小池子大方地花銷,可也不能太過苛待委屈了他,客棧至少要安全乾淨。”
黎棋和蘇氏夫妻兩自然連忙應下。
不說全家對黎池去縣城的事沒意見,即使有意見,一家之主的黎鏢都已經決定,那這事就定下來了。
趕早不趕晚,商定好的第二天,黎池就背著一個包袱,在他爹黎棋的陪同下往縣城去了。
也許是縣試這個客流量高峰期已經過去,他們到縣城後找客棧住宿,發現價格有所下落——住一晚80文錢,與府城的一晚上200文相比,要便宜一半不止。
可這也不便宜,一晚上的住宿費都抵得上三鬥米即約40斤米了。可有些錢該花還得花,不能省。
黎棋陪著黎池住了一晚上之後,第二天一早就帶上禮品登門拜訪了四寶店的徐掌櫃。
徐掌櫃對於黎池他們的上門拜訪,表現得很熱情,親自將他們接引到了四寶店待客的二樓。“黎老哥和黎公子,稀客啊稀客!”
一番寒暄,談話進入主題,黎池道明來意後。
徐掌櫃立即滿口答應,“黎公子儘管來就是!小老兒給你在這四寶店的二樓,辟一間最僻靜的隔間!店裡的書籍凡是有你想看的,我就讓書童給你拿上去,黎公子你隻管安心地在這兒看就是了!”
雖黎池已是童生,平時處事也頗為有度,但到底沒到十四歲成丁、不能算一個當家做主的大人。
於是,在對外與人交際上,按禮還是應該由作為父親的黎棋出麵。“徐老哥……仁義!小弟我說什麼也道不儘心裡這感激之情,隻能將徐老哥的這份情誼記在心中了!”
“黎老弟太客氣!老哥我愛惜黎公子的才華和人品,不忍他這樣的人才因無書可看、欲學而不得,被埋沒在這小地方。”
當然,這隻是原因之一。徐掌櫃他如此看重黎池,還因為前不久‘那位’的到來,以及‘那位’表現出的對黎池的看重。
“承蒙徐老哥看得起我這兒子,有老哥你慷慨借書,我這兒子應也能有所提升。”黎棋真心地謝道。
雖然黎池已經決定隻要徐掌櫃答應不驅趕他,他就會厚著臉皮到四寶店來蹭書看,可現在徐掌櫃表現得如此熱情,他也是心中感激且非常受用的。
“徐伯父,您和我爹互道兄弟,您再喚我‘黎公子’,就太過客氣了,您喚我大名‘黎池’或小名‘小池子’都使得。”
“哈哈哈!既然你都喚我一聲‘伯父’了,那徐伯父我也就厚顏攀一回親,以後就叫你一聲‘黎世侄’。”徐掌櫃沒有依著黎池的意思,叫他大名或喚他小名,這兩種稱呼都不太合適。若是以後他取字了,或許可以稱呼他的字。
黎池並非沒有察覺到徐掌櫃態度的變化。以前,他們之間的來往顯得很熟稔,有些忘年之交的意味在。可現在,徐掌櫃卻對他有些…重視。是的,隱藏著恭敬有禮的重視。
他有過猜測,比如:他在科舉考試上取得的成績,使得徐掌櫃看重他,施恩於他、投資於他。
然而,這又有些不太合理:四寶店能遍布燕王朝的大小府縣,想必也不是沒有背景的。而他能被外派作為浯陽縣四寶店的掌櫃,又是京城籍人士,定然不會是需要去重視區區一個童生的。
黎池想不通,也就當徐掌櫃隻是單純地愛惜他的人品和才華了。
“黎老弟,你是在縣裡陪著世侄,還是將他安置在哪裡?”
黎棋苦澀一笑,“老哥是知道的,老弟我家中不寬裕,家中的活兒也耽擱不起,我將小池子送來縣裡安置好之後,就要回去村裡。幸好最近縣裡客棧的價錢不高,我們已經在黃氏客棧找好房間,將這孩子安置下來了。”
“黃氏客棧?倒是一家厚道的小客棧,能住得。”徐掌櫃回憶了一下黃氏客棧的風評。“原本我那小院子隻我一個人住,倒是可以叫世侄與我去擠擠、也能勉強住下的,這樣也不用讓世侄去住客棧了。可不巧的是,前幾日京中家眷過來看我,我那院子又小,也就不好再讓世侄去住了。”
徐掌櫃的居所既然能稱之為院子,那再怎麼小也不會住不進去一個黎池。應該是徐掌櫃京中來的家眷是女眷,而據推測,徐掌櫃在浯陽縣的住所,應該就是一座類似於四合院形式的一進的院子,不像嚴家的兩進院、女眷還有個後院可回避,黎池一個半大男子住進去不合禮數。
“不過黎老弟你不用擔心,老哥我會看顧世侄一二的,保證不會讓他在縣裡出什麼事。”
“老哥仗義啊!雖說我這兒子……不是老弟我自誇,我這兒子平日裡行事還算老成,有時就連他爺爺和他爹我,都沒他考慮得周詳。可他到底隻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就算再聰慧又怎樣,俗話說一力降十會,碰見個蠻橫不講理的,他也就沒辦法了。現在有老哥你看顧他一二,老弟我也就放心了。”
“哈哈哈!應該的、應該的!”徐掌櫃撫掌笑道。
對於他爹的說法,黎池是非常讚同的。人多勢眾,聽起來是個貶義詞,可卻不失為一個真理。如果人單力薄,任憑你再有理有據,遇到不講理的、惱羞成怒的,也就無能為力了。有人看顧一二的話,萬一到時有事,也不至於四顧無援。
說完正事,父子二人又與徐掌櫃閒談一會兒,然後才告辭離去。
從四寶店出來後天色還早,黎棋若是立即往村裡趕的話,應該能在天黑前到家。可黎棋想著,接下來兒子就要肚子在縣裡住上好一段時間,也就不在乎這半天一天的功夫了,索性就決定在縣裡客棧多陪兒子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上,為了省錢父子二人沒在客棧吃早飯,而是起早在外麵到早點攤上買了兩個饃饃吃了,再才往四寶店走去。
黎棋將黎池送到四寶店門外,又叮囑兒子一番之後,這才轉身離去,趕回黎水村去了。
這個時辰,四寶店已經開門了,隻是店裡隻有兩個書童,徐掌櫃還沒來。
而徐掌櫃看來已經是提前吩咐過了的,一個書童看見黎池後,就連忙迎了上來。
“黎公子來了!您快樓上請,已經提前為您辟了一個清淨的單間。黎公子可帶筆墨紙硯了?是否需要小童我現在去準備?黎公子想看什麼書?小童我好給您找來。”
黎池拍拍斜挎著的書袋,“我有帶筆墨紙硯,不勞煩準備了,店中可有非官定版本的‘四書五經’?可否先找一套來?”
“有的有的,我們店裡有三套流傳較廣的民間版本的‘四書五經’,我稍後就給黎公子拿一套來。”
“勞煩。”
“黎公子客氣了!”
……
就這樣,黎池開始了在四寶店的二樓蹭書看的日子。
每天早晨四寶店開門營業後,黎池必是第一個到的,傍晚打烊關門前,他也都是最後一個走的。一整天,黎池就在四寶店二樓的一個安靜隔間裡,專心致誌地看書。
關於吃飯這事,黎池早上起得早,出門後就在外麵早點攤上吃兩個饃饃。然後再買兩個帶著,等看書餓了的時候,就喝著店裡提供的茶水、啃兩口饅頭充饑。傍晚從四寶店出來之後,又在路邊的小食鋪裡吃一碗湯麵,這也就是晚餐了。
這樣說起來,在吃飯這事上,感覺黎池是受了委屈,可他自己並不覺得。
因為他前世小時候,就是過得這樣貧苦的日子。
在村小讀書的那幾年,他每天早上在家吃過早飯,翻山越嶺十幾裡路後趕到學校,上課到下午兩三點鐘後放學,然後在傍晚時候回到家,這時才能正經地吃上一天當中的第二頓飯。
至於上課和回家途中餓了怎麼辦?帶一把自家晾曬的紅薯乾,餓了就嚼上兩根充充饑。夏天或秋天的時候,還能在放學路上摘點野果,邊走邊吃。
……
村子裡兩套民間版本的‘四書五經’,黎池花費了二十來天的時間,將其背下來並吃透。而四寶店裡有三套,各個版本間雖有不同、卻也有不少雷同部分,因此黎池依舊隻花費二十來天,就將它們背誦並理解透徹了。
之後,黎池又用三天的時間,將五套民間版本和一套官定版本的‘四書五經’,整理了一遍,並將其融會貫通。
之後,黎池又將腦海裡記憶宮殿中的有關板塊替換整理完畢,算是死死地記牢了。
如此,黎池在墨義科的作答方麵稍顯死板的問題,就算成功解決了。至少以後對四書五經的某句、某段譯釋時,他能夠避免照抄官定版本上的注釋原文,而是可以更加靈活變通些。
在考試答題方麵,有這麼一個規律:雖然照抄原文能確保不出錯,可讀書越讀到後麵,老師或考官其實更欣賞這樣一種學生和考生:能有自己的思想和見解的。當然,首先要保證的是,答案正確無謬誤。
今年四月份府試結束後,黎池就察覺到了:在策問科上,他的論據存儲還不夠豐富,寫文章時做不到信手撚來。
這就好比寫作文、寫論文、寫報告時,沒有能夠充實論證的典型事例、數據和材料,隻能空口尬談。
空口尬談,在前期的寫學生作文時期,若文采文筆、邏輯架構等外在樣子優秀,還能夠撐得住。但越到後麵,到了寫論文、寫報告時期,就會越來越要求內在乾貨,文章中必須要有真材實料,不然就隻是一副空架子的文字垃圾而已。
在現下的童生試階段,黎池認為考生普遍還在‘寫學生作文時期’,寫的策問更多是長於辭藻、弱於內在。
黎池是已經走過這幾個階段的人了,自然知道自己在論據儲備方麵的問題,可論據這東西是有時效性的,他要重新積累這個時代的論據才行。
在解決墨義科的問題之後,黎池就開始著手解決他策問科存在的問題了。
黎池首先將四寶店集結成冊刊出的《府試策問合集》研讀了一遍。這府試的策問合集,並不僅限於臨淮府的,而是燕王朝今年所有州府的府試策問合集。
在這個交通和通信不便的時代,沒有互聯網可以即時傳送文件,四寶店依舊能夠在幾個月時間內,就將整個王朝的府試策問文章集結出冊……
黎池拿到上、中、下三冊的《府試策問合集》之後,對四寶店‘遍布燕朝大小州縣’的實力,又有了更深的認知。
黎池作為一府案首,府試中的大多數策問文章寫得並不比他的好。可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很多文章都還是有值得借鑒之處的。尤其是文風鼎盛的江南州府的府試策問文章,黎池仔細研看後,不僅積累了不少論據事例,在行文構思方麵,也受益頗多。
黎池粗略將《府試策問合集》看完,之後又著重分析了十幾篇各府案首的策問文章,這花費了他二十來天時間。
了解完今科府試策問文章的水平,也積累了一些行文巧思、論據事例後,時間還有富餘,黎池決定再讀一遍《資治通史》。
在對‘四書五經’的引經據典方麵,他應該已經能比得過大多數應試童生,可以算得上優秀了。可所謂‘人無我有,人有我優,人優我新’,要想在策問科上考得贏其他考生,在優秀的基礎上,他還要比彆人更有新意。
而這新意,就體現在黎池的‘用史’上。
《資治通史》是燕王朝立國起就開始編纂的,是一部能在後世的曆史教科書上留下一筆的史書。相比‘四書五經’這類已經被研習透徹的書,《資治通史》這種大部頭的史書,加之其麵世時日較短,對其稍加研究,就能有不少看起來頗有新意的收獲。
事實上也是如此,黎池花費一個多月,將《資治通史》又看完一遍後,確實較之前又有了更多的收獲。不說其他,將史實典故化用成論據方麵,黎池就收獲不少。
這樣,黎池在策問科上存在的問題,也應該算攻克了。
做完這些,時間也已經進入了七月下旬,八月的院試也已近在眼前。
黎池在縣城備考的這兩個來月時間裡,家裡也有人隔上十來天,就到縣裡來看看他。除此之外,也還發生了一些其他事。
……
首先,就是黎池與徐掌櫃家眷的猝不及防的相遇。
彼時的某一天,黎池看完了手上的《府試策問合集》中冊,於是抱著書去一樓更換下冊。
在下樓時,黎池迎麵碰見了正往樓上來的、一對母女模樣的婦女和少女。
一方下樓去,一方上樓來,兩方迎麵碰上,可是樓梯狹窄,兩方要想自如地錯身上下,是不太可能的。
黎池腳步一頓,禮貌地垂眼、不再直視那對母女,然後往上退了幾步階梯,退到樓梯的拐角處站定,輕言道:“夫人請。”
雖兩方尷尬地在樓梯上迎麵碰上了,可這個書生並沒行為孟浪地盯著她和女兒瞧,還禮儀得體地退讓,這讓徐夫人沒有心生厭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