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文帝這位皇帝, 與庸君、昏君抑或暴君, 是扯不上關係的。
總的來說,貞文帝尚算性情寬厚、善納良言、能乾實事,聖君或許算不上, 但若說他是一位明君,大多臣民那都是認同的。
一位明君, 心中自有他的抱負。
‘讓天下百姓吃飽穿暖,亦是朕為帝的畢生所願。‘
這願望聽起來異常樸素簡單,但想要達成,卻並不簡單。有可能窮極一生,也無法達成。
貞文帝依舊眼明心亮,不慣自欺欺人, 是知曉自己的身體狀況的。“和周,你或許還能看見這宏願實現的一天, 但朕……卻怕是不能了。”
黎池隻覺心中一哽,覺著有點堵、又有些酸, 眼前這位皇帝, 對自己這個臣子是極好的。
“陛下……”黎池說起漂亮話來, 那可謂舌燦蓮花, 但此刻他竟不知為何, 陡然就嘴拙了, “陛下您定能長命百歲,有看到宏願實現的那一天的。”
黎池有兩輩子的經曆,將自己曆練成了一個情緒內斂, 慣於掩飾自己的人。但貞文帝卻是一個執掌權柄二十多年的皇帝,還是一個英明神武的皇帝,那是比黎池或許更精的王者人精。
臣子表現出來的真真假假,貞文帝總是能從中辯出那幾分虛假來,當然也能從中品出那幾分真實。
貞文帝非是不知他這位臣子的手段,深知他不是一個小羊羔子,但他欣賞的就是他這份手段,以及他的才能。
總的來說,在貞文帝眼中,黎池是一個純粹的人,不是什麼都不懂的純粹,而是初心堅定的純粹。
能否長命百歲,貞文帝心中早已明了,那都是命已注定的。“如今有了畝產三千的土豆,以及才運回來的畝產五六千的紅薯,以及畝產一千的正經穀物玉米,還有能禦寒的棉花。
等推廣向民間之後,正如你所說,百姓們吃飽穿暖,這才有了可能。到時百姓們吃飽穿暖、安居樂業,那樣的盛景,朕或許看不到了,可和周你大概是能看得見的。就借你之眼,為朕見證。”
黎池慎重應下:“臣惟願陛下長命萬歲,親眼見證此盛世之景!但若天不假年,陛下魂歸神位,臣定為陛下見證此盛世之景!屆時再焚香,告於陛下!”
貞文帝神色坦然而欣慰,“和周,此方乃忠心之舉。”
在乾清宮中以及前朝時,隨侍皇帝身邊的除太監總管等之外,還有記錄皇帝言行,作皇帝起居注的起居舍人。
起居舍人提筆記載,‘帝對黎池言:借卿之眼,為朕見證黎民吃飽穿暖,安居樂業之盛景。黎池鄭重應允。‘
這起居舍人,就是鐘離書。
當初翰林院中的‘新翰林‘派係,在黎池升遷戶部之後,也依舊常來常往,關係並未淡下去。黎池在羊城的這兩年多,一年也有一兩次通信。
黎池卻是沒想到,竟在起居舍人的位置,看到了鐘離書。不過今年六月,又是翰林院三年一考的時候,想來好友的職位,就是這樣變動到這裡來的。
貞文帝與黎池君臣兩人,說了幾句似是交代身後事的言語之後,黎池率先轉移了話題。
黎池:“時間匆忙,臣進宮來都未及帶一筐紅薯進來,待臣回去之後,就使人挑選幾筐最好的紅薯,與‘紅薯吃法合集‘一起,一並給陛下送來。
紅薯不管是埋到火堆餘燼裡烤熟,還是白水蒸熟,抑或是切成條用油炸酥,又或是熬成糖漿,都非常好吃!”
相比米麵吃食,貞文帝如今反而更喜歡吃土豆了,黎池說紅薯好吃,他也是深信不疑的。“等培育過一茬了,朕今年的時候,這才頓頓都能吃上土豆。這紅薯也是運回來做種的,可彆吃完了才好?”
黎池笑著回答皇帝的顧慮,“臣在羊城培育的那一茬,收了七八萬斤,這次運回來一萬多斤,剩餘的都賣於當地農人和各地商人,也寫了種植手冊給他們,屆時要不了幾年,紅薯就能在大燕各地興起種植。如此不必讓陛下多費力育種,然後分發下去種子。
紅薯的扡插栽種,不似土豆那樣廢種子,一萬斤能種很多了。且臣是為陛下、諸位娘娘和王爺們預留了的,吃去幾百上千斤的,並無妨礙。”
貞文帝吃慣了山珍海味,如今就想嘗嘗鮮,對吃紅薯也是很期待的,“和周,你想得周到。”
黎池神情中帶出一點調皮來,笑言道:“臣可是很摳門的!紅薯這是有豐裕,臣才舍得獻給陛下。像是玉米,因隻有五十來斤,要緊著做種子,臣就不舍得讓給陛下吃了!隻能等明年玉米灌漿的時候,再給陛下幾個嫩玉米,或煮了吃、或炒了吃。”
黎池說得俏皮,小表情也很調皮,就像一個恃寵而驕的小輩一般!與他一貫溫雅有禮的形象,反差很大,竟將貞文帝逗得笑出聲來!
貞文帝伸手,朝黎池的方向點了點,“和周,你啊……哈哈哈,真是個摳門鬼!”
張忠站在一旁,也陪著貞文帝,抿嘴小聲地笑黎池的‘摳門‘。
屋內的鐘離書,眼觀鼻鼻觀心,看著這君臣相得的場景。心中暗歎:和周,他果然是厲害!與他當起居舍人以來,見到的其他老臣相比,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了。
殿內先前有些悲傷壓抑的氣氛,儘數被這說笑聲,給驅散乾淨了。
黎池:“紅薯、玉米和棉花的種植訣竅,臣總結種植經驗,又從洋商那裡詢問技巧,已然寫成了小冊子。到時一並呈上來,陛下隻需選一個懂農事的官員,去總領種植事宜就行。”
如今黎池一回京,就正式升任了正三品的禮部左侍郎之職,被授以文淵閣大學士的虛銜。
但相比戶部和吏部,禮部就是六部中的‘翰林院‘,清閒得很。而文淵閣大學士,隻是一個閣臣的象征,並無對應的實際事務要做。
若黎池身上沒有兼任戶部郎中一職,沒有除兩廣外的各行省的‘錢糧預算製‘需推行,那他之後幾年的為官生涯,就會非常清閒自在了。
然而,現在黎池身上不但兼任了戶部郎中之職,要推行‘錢糧預算製‘,皇帝又還給了他一個任務。清閒自在?不可能的。
貞文帝:“和周,你是一個再能乾不過的人。所謂‘能者多勞‘,又有‘一事不煩二主‘,這紅薯、玉米和棉花的種植推廣,依舊由你去做。”
黎池從來不是一個懶惰的人,反而他是一個工作狂,對於皇帝將種植推廣的事情交給他做,他是樂意的。
黎池在讓大燕百姓吃飽穿暖的政治理想之外,還有位極人臣的職業理想,這種植推廣的事情,就極有利於他的職業理想。
能者多勞,勞者則多得。若由他來種植推廣紅薯、玉米和棉花,他就多得了好幾件大功勞。
雖身上尚有戶部郎中之職,還要推行‘錢糧預算製‘,但種植推廣這幾種糧食和經濟作物的任務,黎池也是非常樂意的!
黎池是文臣,與武將不同,功勞這東西,並不嫌多。他是文臣、手上無兵,即使民間聲望再高,功高震主的可能也會小許多。
黎池:“臣領命!臣回去之後,定然好好去規劃一番,看看要花費幾年時間,才能將紅薯、玉米和棉花,平穩推至民間百姓家,讓他們早日吃飽穿暖!”
這麼些年來,隻要吩咐到黎池頭上的公務,他一次都沒有辦砸,還總是有意外之喜。就好比這次南下去籌建商貿司,就有了三種高產之糧、一種禦寒好物,相比起來,完美籌建商貿司的功勞,反而似乎不值一提了。
“和周的辦公能力,朕自是相信的。”他這個臣子的能力,他是很信任的。
貞文帝想了想,發問:“和周,你在懷柔有一個八百畝的田莊?”
聯係一下此時的前後語境,黎池猜測著回答:“回陛下,臣趕巧在懷柔置下了一個田莊,如今隻是佃出去收些租子貼補家用,日後就給臣的女兒做嫁妝。”
一些主要臣子的家產,皇帝大概是有些了解的,了解起來也容易,田產、商鋪等的歸屬,都是在官府登記了的。
黎池的家產和進項,皇帝也是有些了解的。一座禦賜的有些顯小的二進狀元府,一個八百畝的田莊。與晉賞王家合辦的連鎖水泥作坊,作坊也不歸他,隻是一年拿上萬把兩的分潤銀。
還是他麵前的紅人呢,也算是個寵臣了,卻隻有這點家產和進項!聽說家中還有個常年吃貴藥的病妻,又有一對兒女要養,還時常貼補浯陽老家的族人,日子過得清貧得很。
真正過得清貧,在京中租賃房屋住的眾多小官:……
貞文帝心中生出一些憐惜來,都是正三品的官員了,還是閣臣呢,竟然就這麼一點家底,實在可憐!
隻是堅持收應得之財,剛回京還未出門走訪,還未及收受‘冰敬‘和‘炭敬‘的黎池:……
貞文帝神情憐憫,對黎池說到:“和周,你倒是疼閨女,隻是若將家中唯一的田莊給你閨女了,你兒子拿什麼撐家?”
“臣的閨女自胎裡就帶著些體弱,臣與內人還有她兄長,要多疼她一些才行。至於兒子嘛,他有手有腳的,自己掙家產就是了!”
一旁記皇帝起居注的鐘離書,聽了好友的話,心中暗暗道:這個記著,回去後說給家中的小子聽!
貞文帝又笑了,“哈哈哈,和周你兒子長大後,怕是要找你鬨的!”
黎池滿不在意的樣子,“他鬨就鬨唄!臣不理他就是了,不,先要訓罵他一頓了,再才趕出門去不理他!”
“哈哈哈!和周你兒子真可憐!朕真為他感到心酸。”
張忠看皇帝笑得開懷,心裡也由衷地覺得高興,對黎池心懷感激。眼下朝廷之上,幾個皇子暗裡都爭紅了眼,皇帝也是惱火得很,好久都沒笑得這樣開懷了。
果然,黎大人是一個讓人見之忘憂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