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慵一垂眼,眼睫簌簌滲墨;眼瞼掀起,眼中便隨之飛旋出兩片薄冰般的割人利光!
顧惜朝心頭猛然一跳,脊背倏忽間出了兩層冷汗。僅這位若相剛才隨意看他的那一眼,他便仿佛被看穿全部,幾乎懷疑自己來此的目的已經暴露在這位若相眼中!
隻稍這一看,顧惜朝便遽然驚覺,他先前聽見的癢人笑意,竟都是錯覺、全是假象!
哪來什麼笑意?
年輕的若相斜靠在窄榻上,表情寡淡,無甚情緒地讀著他手中那冊子,叫人無從揣測。
現在就有了笑意!
年輕的若相轉頭看向顧惜朝,嘴角微微彎起,霎時間春風拂麵,雨潤如酥:“顧惜朝是吧?想娶人家傅宗書的女兒,結果被人嫌棄,殺人滅口了?”
又一句調笑。
掌心汗濕。
這是傅宗書給他商量好的身份背景。顧惜朝的一切過往經曆全用他自己的,真實、查不出假來。誰能想到一個落魄無能、鬱鬱不得誌、還被心上人的父親追殺的窮酸書生,逃到蒙古來,不是為了避禍尋找新出路,而是前來臥底?
而眼前的問話,就是顧惜朝需要瞞過去的第一關。
麵對上位者的調笑,顧惜朝微微低頭,將視線移到盛年的領口處,避開與之對視的壓力,苦澀而抑鬱道:“惜朝無能,讓大人笑話了。”
兩分頹然,三分不甘,五分痛苦迷茫,還有隱藏得不太好的一絲怨恨。
一個才華湛湛、偏偏還頹鬱已極、找不到方向去路的人,才好叫上位者感受到掌控和提拔的快意。
怨恨自然要有,一個對宋人宰相有怨恨的宋人才子,才好叫蒙古若相放心用他;怨恨也不可泛濫,一個受母國殘害的才乾之士,縱然怨恨也因愛國而努力忍耐,如此忠心誠摯、但又痛苦之下心有動搖的人,才好叫蒙古若相看重他的人品,願意進一步賞識他。
顧惜朝手拿把掐,演繹得恰到好處、渾然天成。
又或者他何來演繹?這些不甘、這些痛苦、這些怨恨,無一不是以顧惜朝自身為養料哺育!
這是顧惜朝最後的通天機遇,獨屬於顧惜朝的戰爭。
孤注一擲的戰爭。
走進大帳前,他上百次揣測模擬,就等今天這一次,取信蒙古若相!
“顧惜朝,你可不能算是無能!”盛年一擲,手中的冊子扔到案上,示意顧惜朝上前來看。
顧惜朝上前。
第一眼是第一驚:《七略》!這竟是他曾寫的七略!他曾抄數本《七略》,一本自留,後來怒而燒毀,剩下幾本全都投遞出去毛遂自薦,卻最終淪為笑柄。而這本,正是他曾投遞給朝中權貴的其中一本!
第二眼是第二驚:《七略》上麵,原書為墨字,現在周邊密密麻麻全記滿了朱批小字。朱字頭角崢嶸,傲骨瀟灑,恰如攪海巨龍背上那節節立起的脊骨,正是若相盛年的字!顧惜朝仔細一讀,朱字一字一句,將整本《七略》細細拆解,讚揚夾雜批駁,辯論亦有引申,洋洋灑灑。全是蒙古若相盛年這位“天下莫能禦之”的傳奇帥才,為他的《七略》批改作解!
何德何能,何其幸甚!
顧惜朝當即抓起細看,如饑似渴地讀,每一頁每一行朱批小字,都叫顧惜朝受益無窮,感悟叢生!
“…………”顧惜朝胸中激湧,勃發不已。
卻聽那位若相走近他身側,拍他的肩膀:“顧惜朝!兵書《七略》,好耀眼的才華!那小北宋的朝廷裡,但凡有個長腦子的,就不該放你進我蒙古!這小北宋,割除己身翅膀用以資敵,我已經很久沒看見這麼善良慷慨的朝廷了!”
顧惜朝久久無言。
他在小北宋時時運坎坷,連連不濟,幾次跌落幾次絕望又幾次生怨,乃至被心上人的父親逼著前來蒙古赴這必死之局!前二十多年窮途潦倒,誰能說他心中不恨,誰能叫他從此不狠?!
直至到這蒙古大帳下,舉賢帳中累功積名,隻第一次見麵,就遇見有生以來不曾出現在他人生中的……唯一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