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蒼穹道:“大義如此。”
衣公子道:“諸葛先生,犧牲自己的兒子可以,犧牲彆人的兒子就難?”
諸葛先生道:“情理如此。”
衣公子忍不住低笑。
他低低地諷笑:“曆來如此?大義如此?情理如此?”
衣公子雙掌重重地相擊一下:“有趣、有趣!”
衣公子道:“可是——
“憑什麼一萬個人的性命,就比一個人的性命重?
“憑什麼一個人的性命,也能比一萬個人的性命重?”
衣公子問:“這天下人的命,誰的命能抵誰的命?誰的命又該抵誰的命!
“一個人的命能抵兩個人的命麼?可以抵麼?應該抵麼?!
“儲君的命能抵一城人的命麼?可以抵麼?應該抵麼?!
“父親可以讓親子為一城人犧牲麼?可以犧牲麼?應該犧牲麼?!”
衣公子說:“靖北王世子,先是人,後才是他越覆潮的兒子。
“就如一個人,先屬於自己,後才屬於他的父母。
“這天下人,不論貧賤富貴,不論善惡優劣,都先屬於他自己,沒人有權利越過他,替他做決定!”
衣公子又說:“這人間的人,傲慢太久了。把妻子當自己的所有物,把兒女當自己的所有物,把地位低於自己的人當自己的所有物。不問意願,肆意地擺弄、安排,一切都要為他們的選擇付出、讓路,還理所當然,稱這是他們的榮幸!
“鄉間無知無識的挑糞夫是如此,高中探花的小李飛刀李尋歡是如此,皇座上朝堂上權柄在握自詡貴重的高官皇帝如此,貴為一國王爺、全真派逍遙派兩大門派傳人的越覆潮,亦是如此!”
衣公子的話說不儘:“這種世道,旁人見了,卻交口稱讚,讚他義薄雲天,讚他為國為民!顛倒黑白,指罪為義,人啊,人!趙公子,活在這種人間,你為何不覺得荒誕?洪七公、諸葛先生、方小侯爺、米公公,你們為何不覺得荒誕?!”
聳人聽聞。
驚魂奪魄。
萬籟俱寂。
河流對岸,三合樓下,激戰正酣。
河流這邊,悅來客棧樓上,無人回應。
衣公子道:“諸位似乎不讚同?”
趙旉怔怔看著他。
方應看張了張嘴,道:“衣公子你……可真是,好叛逆。”
洪七公不以為意地玩笑道:“你這是要著書立說,開宗立派?”
諸葛正我則道:“衣公子,我亦覺得你的話荒誕。”
衣公子道:“哪裡荒誕?”
諸葛正我道:“《管子·五輔》有言:‘上下有義,貴賤有分,長幼有等,貧富有度,凡此八者,禮之經也。’
“至聖文宣王孔子也有言,治國之道,在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若人與人皆等同,人人都想要做自己的主,這天下的秩序就要大亂……”
衣公子不耐地打斷:“前人前人前人,諸葛正我,你能說點自己的東西嗎?為何你的腦子裡裝滿了前人的思想?你究竟是諸葛正我,還是裝載前人的容器?!前人事前人畢,今人事今人做!”
盛年忽然發覺,自己今天說了太多。
盛年為金國元帥、為蒙古若相、為大彙帝王時,都是再稱職不過的掌權者,支配人。
盛年知道該怎麼做一個上位者。
罔顧他人的意願,擺布他人的人生,是盛年的本職。
懂,也會做,且嫻熟。
易如反掌,並樂於其中。
在其位謀其事,盛年是什麼身份時,就做什麼事。
這是應該的,合理的,理所應當的。
盛年也向來知道,他從不出錯。
——他早已滿手血腥,滿身罪愆。
血與罪,比越覆潮更重。
或者說,這世上沒幾個人比他重。
那些直接間接死於他手的,被他丟去犧牲的、被他故意冤死的、被他扭曲了原本人生性格的,數不勝數。
盛年不覺得如何。
殺人者人恒殺之,當他欠下第一筆債時,就做好了有朝一日被人討債的準備。
當那日來臨,他坦然受之。
這就是江湖朝堂,這就是煙火人間。
但前麵這三個身份,也不過是他的身份而已。
不是他盛年。
當深夜裡,眾人睡去,人間寂靜,隻餘盛年一個人清醒時,他便不住地感到不適——
他看不起這周遭。
這是他心中最極端的想法。
從他七歲吃下長生種的那一刻起,他就不住地思考:
為什麼人生來就有父有母,生來被做決定,不得自由?
為什麼人殺人可以這麼輕易,道德扭曲,還無人號呼?
就如越歸翼被親父越覆潮為一城人犧牲。
盛年沒有多少恨。他的恨很淡。
因為,換了當年被威脅的是他,敵人手中的人質是他親父、是儲君趙旉,越歸翼也會選擇這麼做。
盛年理解。
但他不接受。
他隻是想啊——
人間多少不平事,人間卻掃門前雪。
你若不成強人,便為強人操縱!
為什麼無人問?
為什麼無人管?
為什麼無人裁決!
盛年再次想到,他今天確實對這些無關緊要的人,說了太多。
說是他想說。想說便說。
聽者讚同與否,又與他何乾?
盛年不需要人理解,他隻需要征服,掌控,然後去做。
‘惜朝,你道我為何又要自立為帝?’
‘因為很多原因。但削去那些零碎的、不重要的,隻剩下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因為新鮮。因為我還沒當過皇帝。’
而其中一個零碎原因,便是——
衣公子道:“趙公子,我想告訴你一個很淺顯的、無牙小兒都該明白的道理!”
趙旉道:“什麼道理?”
衣公子道:“殺人需償命。”
趙旉道:“除卻戰場,一切皆是?”
衣公子道:“除卻戰場,一切皆是!不論殺無辜人,還是殺有罪人;不論殺家中仆役,還是殺路邊乞丐,殺人都償命!
“殺人需償命,殺子——亦償命!”
“啪!”
衣公子兩指一錯,靛藍眼的孔雀長翎,驟然斷裂!
斷裂的孔雀長翎悠悠飄落。
藍與綠交錯。
諸葛正我眨了眨眼。
他的眼前,忽然出現一個窗明幾淨的巨大房間。潔白光滑的無名材料作牆,頭頂掛著無火自亮的長條形發光物。牆角貼有一張綠色牌子,上邊畫著個奔跑狀的綠瑩瑩小人,小人腳邊一個綠色箭頭,旁邊是缺胳膊斷腿的
“緊急出口”四字,字底下還有歐羅巴的“EXIT”字樣。
轉頭望去,漂亮整齊的桌椅一排一排,小半個屋子都是低頭看書、穿著露胳膊露腿的人。
另一邊,密密麻麻的書架站立在地上,整整齊齊排列開去,占滿了大半個房間。
‘好多的書。’
小北宋國庫裡書的數目,也不過如此罷?
書桌前的諸葛正我低頭,身前兩本書,一支筆,其中一本書上滿是筆記。
諸葛正我一眼就認出,那是他自己的,同樣字寫得缺胳膊斷腿的筆記。
‘大彙建立第二年年末,吞並小北宋,隨後任命小北宋人士顧惜朝為左相、狄飛驚為秉燭衛掌衛使,命秉燭衛以殺人償命為準繩,整頓汴梁武林,罪大惡極者砍頭,情有可緣者酌情按罪服役……’
‘以殺人償命為準繩?’
諸葛正我往前一翻,翻到扉頁,名字一欄,正正寫著“諸葛正我”四個字。
“諸葛,去食堂吃飯了,回來再看。”有人悄聲走過來,拍了拍書桌前的諸葛正我的肩膀。
那人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喲,還這麼喜歡研究大彙初期的曆史啊。哈哈,就因為你跟那位小北宋末年的諸葛正我同名?緣分來了擋也擋不住?
“嘖嘖,諸葛啊諸葛,那個諸葛正我可是個開曆史倒車、注定被時代拋下的老頑固啊。小北宋被大彙吞並後,他帶著小北宋遺臣投奔南宋宋哀宗趙旉;南宋被大彙吞並後,又帶著兩宋遺臣一路流亡。那個諸葛正我晚年一心想要複國,結果被親信出賣給大彙朝廷……”
很奇怪,諸葛正我雖然第一回聽,但書桌前的這個諸葛正我對這些信息毫不驚訝,內心情緒疲倦、不甘、悵惘又幾分好笑,仿佛已經聽彆人這麼調侃過他很多回。
“諸葛啊諸葛,雖然你整天老氣橫秋的,但可不興跟這種曆史人物學習哈。今兒晚上有個局,約了隔壁係的學姐學妹們,去看看唄,諸葛?不要害羞,勇敢衝,美好的生活就在前方,你的脫單就在今夜!”
諸葛正我抬頭,目光從這人的臉側穿過,落在他身後牆麵的標語上:富強、民主、文明、和諧、自由、平等、公正、法治、愛國……
“諸葛先生?諸葛先生?”方應看的喊聲灌入耳中。
諸葛正我從方才那莫名其妙的場景中醒神:“……什麼?”
包間內,正紅衣袍的趙旉正單方麵與輪椅上的衣公子對峙。
“我不同意!”趙旉反複來回一圈,道,“殺人償命,這是要殺得江湖武林人頭滾滾,殺空大半個江湖為止!這是要引得江湖暴動!”
衣公子左手支頤,寡淡道:“趙公子言重了,我一介商人,也就在這小包間裡發發牢騷而已,真要做起來,做不到,也輪不到我來做。”
趙旉咧牙道:“是輪不到你,但輪得到彙帝,對吧?早聞衣公子與彙帝生意做得熱鬨,你寫份諫言上去,彙帝看一眼的功夫總有。”
“啊呀,”衣公子仿佛剛反應過來,雙手相擊一下,道,“趙公子,謝謝你的提醒!我回去便去給彙帝寫信!”
趙旉:“……”
趙旉:“…………”
趙旉繃著張臉,難受道:“衣公子,你方才故意提一嘴‘殺子償命’,莫非是為我將你認成了歸翼而不快?”
顯然,他心中對衣公子是歸翼的懷疑,又一次上漲。
衣公子緩緩泡茶,加茶餅。一塊,兩塊,三塊。
趙旉對他道:“衣公子,還請知曉。自十一年前的那一戰後,靖北王因被迫親手射殺親子,鬱結於心,境界多年卡在登峰境不得寸進。更有甚者,我曾親眼見他數次在走火入魔的邊緣徘徊……”
衣公子道:“趙公子,這話你一
說,我一聽,信就免了。兵不厭詐,誰都知道靖北王乃當世兵法大家,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迷惑外人的這一套,玩起來再順手不過。”
“你!衣公子,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趙旉驟然怒道,“你可以坐著說話不腰疼地立足道德高地,指責靖北王殺子不仁;卻沒那個資格以一個外人的身份,評判靖北王這麼多年來思念親子的心!”
衣公子被罵得一愣,剛要張嘴,就被趙旉截口:“留點口德吧,衣公子!莫要讓我瞧不起你!”
這一回,趙旉的怒意如此真實。
“咳、咳咳,”聽到這裡,諸葛正我終於坐不住,連忙生硬地轉移話題道,“說到靖北王所在的逍遙派,就不得不提一提逍遙派的創派掌門人逍遙子。逍遙子此人,仿若天外之人,無人能探明其身世來曆,甫一出現便為神氣完備、深淺難測的至臻境,身負純正道家內力,自創逍遙派眾多頂級武學,收下幾個門徒後不久,便又一次神蹤杳然。”
方應看接道:“對、對,如逍遙子這般一人創數門頂級武學的人才,實在世所罕見……”
包間內的氣氛,這才順勢,微微緩和了些許。
洪七公也忙跟著轉移話題,補充道:“說回之前,七八十年前,與虛竹同時的,還有一位契丹人蕭峰,一位大理皇子段譽。
“這三人曾義結金蘭,可惜蕭峰早年身世極為坎坷,此人俠肝義膽、義薄雲天,後來更為阻止遼皇侵宋,在雁門關下自毀其身,以救國救民。蕭峰死時,人在登峰,戰力卻可單殺至臻、甚至雙殺至臻!若蕭峰還活著,當今至臻境的前三人中,必有他蕭峰的名姓!
“而大理段譽,乃是‘五絕’之一南帝一燈大師段智興的祖父,據說晚年也踏入至臻境,如今卻也已入土了。
“當年的兄弟三人,隻餘虛竹一人在世……生死無常,歲月蹉跎,真是叫人感歎!”
洪七公歎的是歲月人情,趙旉卻想到了另一方麵。
趙旉道:“哪怕入了至臻境,也不過可葆百年青春,時間一到,衰老和死亡照樣找上來。秦皇晚年尋求長生不老藥,其情真切,倒也可以共鳴一二!”
衣公子撥了撥盤內的核桃,寡淡道:“有趣。趙公子自己的人生還沒活明白呢,就想著要延一段新的、不屬於自己的生命了?”
趙旉氣還沒消完,道:“有趣。衣公子自己的人生還沒活明白了,就想著要管我的人生了?”
衣公子:“…………”
‘幼稚。’他心道。
但他到底沒再當著趙旉的麵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