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笑,送給雷純。
這世上的笑那麼豐富。
預謀的笑,慫恿的笑,教唆的笑,包藏禍心的笑。
衣公子的笑。
這世上的笑那麼美麗。
衣公子罕有地,給出一個單純的笑。
卻受到這樣的對待。
‘唉。看來隻有我笑得富有深意的時候,人們才願意聽我說話。’
衣公子默默地,哀哀怨怨地想。
‘真叫人不好意思。’
“當然,我更願意把這些笑,稱為‘幫人們衝破束縛,掌握自身人生’的啟發之笑。”先前,前往三合樓的路上,衣公子在馬車上對顧惜朝道。
風劃過三合樓下。
輪椅微移,衣公子額前的魚骨辮輕晃。
衣公子收下青綠貓眼,不以為忤地好笑道:“雷總堂主,蘇樓主,兩位這又是何必?”
他的目光將兩人點過,口中笑道:“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對峙,事情過後,雷小姐要麼喪父、要麼喪夫,總之雷小姐與蘇樓主的婚約總是不成的——”
雷損與蘇夢枕臉色倏變。
衣公子笑得溫文爾雅,音色宏而沉、緩而美,話中的語意卻剝皮剜骨,毫不留情剝去了在場雷蘇二人的臉皮:“兩位梟雄要成大事,早已將雷小姐棄若蔽履,這時越是惺惺作態,給雷小姐的虛假希望越大,她之後便越絕望、越恨!”
這話一出,滿場死寂。
好利的嘴!
好赤.裸的言語!
雷純沒有出聲。
那一張經霜更豔,遇雪尤清的臉。
臉色煞白,死咬雙唇,眸中含淚。
震愕且悲。
美得不可言喻。
但沒有出聲。
雷純沒出聲,但雷損目光一厲,率先沉不住氣道:“衣公子,你慎言!我和蘇公子的爭鬥,是我和蘇公子的事,乾什麼牽扯到純兒!”
蘇夢枕也沉不住氣。
誰在這種指責下還沉得住氣,他就不是個男人!
蘇夢枕冷寒道:“衣公子,我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的角力,正是為了處理好兩方事務,好讓當婚期到來時,可以如約履行。雷小姐的終身,還輪不到你來操心!”
“正是為了如約履行?”
衣公子訝道:“蘇樓主、雷總堂主,我竟不知,六分半堂與金風細雨樓竟然已經簽訂了《友好互鬥條約》,兩方人馬比拚,不傷性命、不結仇怨?尤其是雷總堂主和蘇樓主兩個老大之間,友好切磋,隻分勝負,不分生死?”
他看遍兩人鐵青的臉色,嬉笑道:“若真是如此,來來,我這便出錢,在這三合樓廢墟上搭個擂台。這便請兩位上台,點到為止,以武判輸贏,今天就把事情了了——等蘇樓主和雷小姐成親之日,我飛衣商行也好隨個份子!”
一番話,極儘明嘲暗諷之能事。
嘲得在場人,心思各懷,殺意沸騰。
雷損的殺意最烈!
衣公子道:“雷總堂主,殺意好重啊!人想殺人,若非瘋子,便隻有兩種可能:一者是恨,二者是怒。
“雷總堂主不至於恨我,倒是怒意蓬勃。巧的是,恨是仇恨,怒卻是虛弱,是掩蓋自己恐懼的虛弱!”
衣公子邊說,邊看向蘇夢枕,明晃晃向眾人示意,他衣公子就是要將兩人一同“讚揚”進去:“你恐懼什麼呢,雷總堂主?恐懼我揭穿了你的卑劣?
“恐懼我讓你認識到,你雷損雷總堂主,所謂的六分半堂之主,不過是個利用女兒達成目的的小人?
“還是恐懼,我竟這般體貼善良,將你從沉醉已久的、完美的梟雄大夢中——驚醒
?!”
“公、子、衣——!”
雷損怒而暴喝!
怒而喝衣公子的本名!
怒而——他按捺!
為大計,雷損總是很能忍。
但有人不知道。
有人以為,雷損真的要動手了。
“父親。”雷純忽然道。
雷損心頭一跳,按捺怒意殺意,轉頭望向身後,小心緩聲道:“純兒?”
雷純道:“衣公子的話太偏頗。但衣公子的道理……沒有錯。”
雷純這樣說!
雷純竟這樣說!
是指責嗎?
是陳述。
這兩句陳述,陳述得雷損啞口驚滯、怒意驟崩;陳述得蘇夢枕的臉龐湧上苦愁痛色,繼而一串一串地,撕心裂肺地咳嗽!
雷純雷純。
這個聰穎的、柔弱的、被她的父親和未婚夫擺布的女子,被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前半生的依靠和後半生的依靠作棋子的女子,是否早已認識到這一點?
而身邊的人,結識的友。
要麼是關心她卻不能理解她處境的,譬如溫柔;要麼是可能理解她處境,卻無力幫她的,譬如張炭;要麼,是理解她處境卻不以為意,也不會幫她的,譬如白愁飛!
雷純啊雷純。
你心中有沒有恨?
衣公子不知道。
但衣公子知道,雷純的心中,必然積攢了太多的不甘!
故而她作掙紮。
她與白愁飛言語對峙,故意想激白愁飛出手,牽動兩大幫派的所有人,打破他們的計劃排布,讓他們提前在此一戰!
這對雷純有好處麼?
衣公子看不出好處。
漁夫魚簍裡的魚,受困,瀕危而窒息,用儘全力垂死掙紮。
然而再怎麼甩尾蹦跳,也不過讓魚簍多震動兩下,讓漁夫多使出點抓住魚簍的力!
但死前無望掙紮的魚,總比連掙紮都放棄的魚,來得叫人另眼相看。
買魚人來魚攤前買魚時,也偏愛這一種活力十足的魚。
這便引來了買魚人衣公子的另眼相看。
從汴梁,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的魚攤上,挑中這一條。
衣公子抬頭望去,正正與雷純淚光盈盈的眼對上。
一者平靜含笑,一者不甘充斥。
這一個對上,雷純似被衣公子眼中的含義驚到,立馬垂下頭去。
——又或者,是掩飾她心中的不甘。
心思沉沉的雷純哪。
控訴,說得像陳述。
不甘,也不敢表露人前。
下一瞬,蘇雷兩人注意到雷純的反應,見她快快低下的頭,以為是身為閨閣小姐的雷純,在衣公子的目光下,害了羞。
衣公子忍不住無聲嗤笑。
男人啊男人。
是不是都以為,女人沒了男人就活不下去?
是不是都以為,女人看見男人,腦子裡隻剩下情愛?
男人啊男人。
在他們意識到女人的厲害前,他們絕不肯正視女人的意誌。
等他們認識到女人的厲害後,他們也已經,失去了正視的機會!
想著想著,衣公子的臉上,失去了笑容。
要論慘烈。
沒人會比他在女人身上吃到的教訓,更慘烈!
衣公子微笑道:“話說回來,雷總堂主,蘇樓主,我倒是有個兩全其美的建議。”
衣公子、衣公子!
上一息已經把人得罪死,下一息又與人如若平常地談笑。
衣公子知不知道,對麵的人不想聽
他說話,隻想殺他泄恨?
又或者,衣公子享受的,就是這種憑借財勢,讓恨他的厭惡他的人,不得不一邊恨他,一邊按捺著聽他說話、與他談天的意趣?
在場沒人接衣公子的話茬。
唉。
一個人唱獨角戲,是多麼寂寞的事?
衣公子幽幽歎氣,目光將在場的人一個個數過去,最後落在方應看身上。
察覺到衣公子目光的方應看:“…………”
方應看沉默三息,掙紮一番,終於掛上他的招牌笑容,道:“什麼建議?”
衣公子道:“我建議雷總堂主,快快把六分半堂傳給雷小姐罷。
“我建議蘇樓主,快快縫製嫁衣,嫁進雷小姐閨房吧!
“六分半堂和金風細雨樓就此合一,待到婚後,蘇前樓主做雷小姐的賢內助,雷前總堂主做雷小姐的左右手,雷小姐不用喪父或喪夫,兩個幫派也可免去一場內耗,豈不皆大歡喜?”
“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噗咳咳咳咳!”
場上忽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在這咳嗽聲中,衣公子老神在在地,還逐一向當事人征求意見道:“雷小姐,你覺得我這個建議怎麼樣?
“雷總堂主,你覺得我這個建議怎麼樣?”
雷損道:“我老了老了,家業以後傳給純兒也不錯,若蘇公子願意嫁進來,我必要鞭炮齊鳴,在汴梁大擺三天三夜流水席。”
“哦,對了,”衣公子才想起來似的,“還有我身後快把我輪椅捏碎的蘇樓主,你覺得我這個建議怎麼樣?”
衣公子一個“建議”,把金風細雨樓上下得罪死。
方應看第一個覺得不怎麼樣,他苦笑道:“衣公子,你沒說要開這種玩笑啊。唉,我以後再給你接茬,我就辭了侯爵回家種地算了。”
蘇夢枕則冷靜地咳嗽道:“衣公子若願與我一同備嫁,將飛衣商行當作嫁妝帶進雷小姐的閨房,我不介意與衣公子共做雷小姐的平妻。”
衣公子:“…………”
饒是衣公子,也為蘇夢枕這不按常理出牌的回答懵了一懵。
王小石捅了捅身邊的白愁飛:‘完了,大哥被衣公子氣瘋了。’
衣公子道:“可惜了,雷小姐。你看蘇樓主這個男人,他寧可與彆的男人共侍一妻,也不願付出小小一個金風細雨樓的代價,獨享你的恩寵!”
雷純眨了眨眼。
將眼中的淚水眨了回去。
看她的表情,有點想笑,卻似乎更加想哭。
在馬車上久等他不來的林大掌櫃,走近衣公子身邊。
衣公子道:“雷小姐,有……”
衣公子還待再說,林大掌櫃見狀,看到雷純的表情,眾目睽睽之下,伸手輕搡了下衣公子的肩膀。
衣公子:“……”
衣公子:“…………”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衣公子不得不卡了殼。
於是眾目睽睽之下,衣公子生硬地瞥向白愁飛,生硬地轉移話題,生硬地道:“白公子,你方才似乎與雷小姐有所爭執?‘沒有本領的人,都該死;沒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趁早學些本事,被人殺了,也不應有怨言’*?”
白愁飛警惕道:“衣公子有異議?”
沒辦法,衣公子方才懟關七懟雷損懟蘇夢枕懟六分半堂懟金風細雨樓還都占據上風的業績,不能不讓白愁飛警惕。
白愁飛的警惕是對的。
然而白愁飛的警惕不能救他的命。
衣公子左手支頤,撫摸輪椅上的白熊皮毛,嗤笑道:“弱肉強食,強者為王,這固然是人間的道理——但
這是禽獸的道理,而不是人的道理。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人間有法律,有道德,有情義,什麼時候輪得到拳頭發言?
“就算如今世道詭譎,隻輪得到拳頭說話,人的心中,也當有一杆秤,一杆**講情的秤!一杆讓人不至於淪為禽獸的秤!
“而你白愁飛——”
衣公子笑,笑得輕蔑,輕蔑得刺痛了白愁飛的眼:“而你白愁飛,雖然強,卻強得像個禽獸!
“小心啊,白愁飛。以禽獸之道為人者,也必當毀滅於禽獸之手!”
白愁飛:“…………”
白愁飛的臉色驟然無比難看!
白愁飛卻不敢動手殺人。
因為一個半臉麵具的俊美護衛,一個疑似至臻境的強者,出現在衣公子身旁,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這個強者,竟然一直等在岸邊,而無人察覺!
若方才雷損動手,雷損也會被製止!
幸虧衣公子有錢。
幸虧衣公子不僅有錢,還恰巧能用錢,請來一個至臻境做護衛。
否則,就算衣公子有錢,他也早為他的這張嘴,死了上百次!
白愁飛抬頭望天,收斂眸中殺意,深深深深地吸氣。
然後盯住衣公子。
衣公子的輪椅卻轉向雷純,椅背朝向,留給白愁飛一個雪原白熊的頭顱。
雪原白熊頭上,空洞的雙眼直勾勾覷著白愁飛,仿佛最不屑的嘲諷、最高傲的蔑視!
衣公子再次麵向雷純。
這一次,雷純眼中的苦澀,總算褪下去一點。
衣公子道:“雷小姐,有……”
但衣公子身後,白愁飛譏嘲地打斷了他:“衣公子,你說我大哥和雷損對雷純虛偽,但他們是身在局中,時局所致,不得已而為之。若要論虛偽,我們在場所有人的虛偽,加起來都抵不過你一個!”
衣公子看著越過雷損,看著雷純:“哦?洗耳恭聽。”
白愁飛道:“衣公子啊衣公子,你站在飛衣商行主人的位置上,為雷純抱不平,殊不知——雷純啊雷純,你是不是感動得要將衣公子引為知己?
“可惜啊雷純,你可知道?昨夜宮中晚宴,就是你眼前的衣公子,為你抱不平、挑撥你與我大哥和你父親關係的衣公子,告訴宮中眾位:你與雷媚兩人,將是金風細雨樓和六分半堂決出勝負的關鍵!
“衣公子這個局外人,這個眼中隻有利益的生意人,為了他不知名的目的,兩張嘴皮子上下一碰,一句話將你拉入汴梁鬥爭的漩渦中心!”
背對著白愁飛的衣公子笑了。
雷純看著衣公子,道:“是嗎?我才知道這事……衣公子,原來令我這個弱女子身不由己的,你也是其中一員?”
衣公子又笑,左手支頤,對雷純眨一下右眼,道:“糟了呀,不太容易否認。”
“衣公子,你口口聲聲指責我禽獸,哈,”身後仍是白愁飛的冷斥,“可笑、可笑!卻不想想,你自己也是站在強者地位上,擺布弱者命運的一員!我若是你口中的禽獸,你莫非不是一頭更大、更無恥的禽獸?!”
衣公子還笑。
衣公子像是被人發現了可愛的小秘密,笑個不停,笑得溫柔似水。
他與雷純目光對視,對身後的白愁飛道:“是啊,白公子。所以我才叫你……小心點。”
衣公子這一個笑,分明是對著白愁飛,卻笑得雷純脊背乍寒。
……又生出無端向往。
衣公子這一個笑,在父親雷損死的那一天,雷純朦朧的淚眼前,又遙遙再現。
而現在,衣公子也終於說完了他被打斷兩次的話:“雷小姐,有一個問題
,你知不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