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著雷損的麵,笑得困惑,彷佛真不知曉答案般,問了個雷損非殺他不可的問題:“關七要找他的愛人溫小白,為什麼會——找到你身上?”
雷純愕然抬頭。
周身的景色緩緩淡去,隻留下衣公子和衣公子的輪椅,仍舊輪廓鮮明。
雷純站在原地,環顧四周,數不清的模糊人影從四麵八方走來、奔來、湧來,熟悉或陌生,扭曲成斑斕色彩,飛速向她身後隱沒。
‘雷損死啦!’有人說。
雷純一會兒與溫柔出逃,陷入一個黝黑深深的小巷。她挺身而出,護住溫柔,炙熱惡心的鐵棒自下而上,捅破她的身軀……好痛、好痛啊。她想。她忿!她卻想說:溫柔、溫柔彆哭!
又一會兒,雷純身在光亮堂堂的金風細雨樓中,她的未婚夫在慶賀她父親的死,她卻在等待她父親的再現。很快很快。雷純耳邊,響起嘈雜重疊的刀擊劍鳴之聲,武器入肉之聲,蘇夢枕的慟呼,父親雷損的叱吒。
全是光影。可怕的影。繚亂的影。頭暈目眩的彩影。
和輪椅上如神魔般旁觀的衣公子。
直到——
那一抹暗襲的木劍!
雷媚的劍。
斑斕飛奔的影全停。
雷損。
重傷的雷損。
瀕死的雷損。
她的父親,躺在她懷中。
漸漸沒了聲息。
雷純抱著雷損逐漸冰冷的身軀,呆在原地。
她抬頭,看向前方。
那從始至終,一直都遙遙看著的,坐在輪椅上的衣公子。
披珠掛玉,衣衫暗藍若深海的衣公子。
“我想與你做交易。”雷純啞聲道。
身周金風細雨樓的亮堂景色,融化,又凝固,換作衣公子府邸上,光線柔和的廳堂。
身後是狄飛驚,身側是蓋了白布的雷損遺體。
廳堂上首,衣公子坐在白熊皮毛的輪椅上,緩緩吹了吹茶。
衣公子道:“什麼交易?”
雷純道,聲音若斷冰切雪:“你準備好要與我做的交易!”
衣公子道:“我可以救活雷損,是的,兩位沒有聽錯。但是雷小姐,你確定要救他嗎?”
雷純還沒說話,狄飛驚先說話了:“這是何意?”
雷純道:“救。”
衣公子仰臉觀察她,道:“雷小姐,當初三合樓下的那個問題,你現在知道答案了嗎?關七要找他的愛人溫小白,為什麼會——找到你身上?”
雷純無動於衷道:“衣公子,這是你的考驗?”
衣公子道:“請說。”
雷純道:“衣公子,你想要六分半堂為你所用,對是不對?”
衣公子道:“對。”
雷純道:“六分半堂如今人心渙散。總堂主逝世;狄大堂主佯降,蒙上汙點失卻人心。外有金風細雨樓虎視眈眈,麵上沒有一個可以主持大局的人。而我這個繼任者,也不過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能力不顯,難以服眾。此時的六分半堂,正是外來勢力介入的大好時機。
“六分半堂想要在這汴梁生存下去,我要為父報仇、跟金風細雨樓對抗,就必須尋找一個勢力依附。如果衣公子沒有入汴梁,六分半堂唯一的選擇,就是投靠蔡太師。”
衣公子道:“但現在,我入了汴梁。”
雷純道:“衣公子你,不論是飛衣商行的主人,還是此行受了彙帝委托、暫代大彙行事的身份,抑或是甫入汴梁便與蔡太師達成生意的合作人,比起蔡京,你都是更好的靠山。況且你早將六分半堂視若囊中之物,你不可能放六分半堂越過你,去投靠蔡京。
“因為,你已經挑中了我,甚至錨定了狄大堂主!”
衣公子讚賞道:“繼續。”
雷純看向狄飛驚,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狄大堂主,已經收到過衣公子的招攬了?”
狄飛驚沉默幾瞬,朝向門口,那裡,正紅官服的顧惜朝正好跨門而入:“衣公子手下的顧大人,手段不凡,狄飛驚佩服。”
顧惜朝道:“狄大堂主對雷總堂主的忠誠,也叫惜朝佩服!”
說罷,斂衽垂眸,侍立在衣公子身旁。
為衣公子剝核桃。
雷純將這一幕納入眼底,心中對衣公子的忌憚愈發旺盛、向往也愈盛。
她繼續道:“而你挑中了我,要我做你在六分半堂那隻手——我不知道你怎麼挑中了我,但你已經挑中了。”
‘不。’
‘我知道。’
雷純眼睫輕顫。
‘因為他了解我,他看到了我心底的渴望。’
‘雷損,蘇夢枕,白愁飛,溫柔,狄飛驚……喜歡我的,愛我的,都看不到。隻有萍水相逢的衣公子看到。’
雷純道:“那天三合樓下,你問出的那個問題,便是你對我的考驗——如果我連查清自己身世的能力都沒有,也就沒有和你做交易的資格。”
衣公子微笑道:“那你查到了?”
像是身在考場,考官衣公子的這一微笑,叫雷純心下略定:“我查到了。”
衣公子道:“查到了什麼?”
雷純道:“查到雷損不是我的親生父親,關七才是。溫小白則是我的母親。”
衣公子道:“除了這些,還查到了什麼?”
雷純道:“除了這些,還查到了雷損、關七、溫小白還有關招娣當年的糾葛,所有全部。”
衣公子道:“你都知道了,你仍決心要救回雷損?”
雷純道:“是!
“衣公子,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於我的生母溫小白而言,我是負累,她將我交給雷損撫養,隻身而去;而我的生父關七,他甚至不知道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存在。
“而雷損,我的父親。當年幾人糾葛,他縱然從中作梗,拆散了溫小白和關七,但他卻從來沒有對不起我!生父和生母,在我的人生當中從不存在,是父親將我一手撫養長大,給了我最真摯的父愛。”
衣公子道:“就算你現在完全可以去與關七相認,認得這個當今明麵上的天下武道第一人,一個比我飛衣商行公子衣還大的靠山?”
雷純道:“就算如此!我一不想靠彆人,二則……若我去與關七相認,誰能保證,關七一定,能做一個比雷損更好的父親?”
衣公子道:“哪怕那天三合樓下,雷損曾利用你,去對付關七、你的親生父親,意圖讓你們父女亂.倫,來打擊關七?”
雷純緩緩點頭:“哪怕如此!世界上,真正對我好的、疼愛我的,隻有父親一個。他對我一千次好,我為何不能忘卻他的一次不好?我自己知道,父親他骨子裡,終究是疼愛我的。”
衣公子沉默。
深深深深地,看著雷純。
雷純覺得奇怪。
衣公子看著她,卻仿佛透過她,在看遙遠遠方的某一個人。
衣公子道:“我錯了。”
雷純道:“什麼?”
衣公子道:“這番,不是我考驗你,而是你教導了我。”
雷純不明白。
衣公子也不需要她明白。
學會原諒。
也是放過自己。
‘但是,如果他的一次不好,就連著將我忘卻他這一次不好的機會,都一同殺死呢?’
‘雖然我還活著。’
‘雷純還有可以用來原諒的生命,我卻沒……我該有嗎?’
衣公子歎息,不再去想。
時間就是生命,他不想把短暫的生命,浪費在思考這種事情上。
衣公子悵然讚道:“雷損有個好女兒。”
“不過,”衣公子看向兩人,“雷純,狄大堂主,希望你們記住,雷損已經死了,醒過來的,是一個武功全廢、癱瘓在床的老人。”
衣公子說著,手伸入輪椅,變出一個小瓷瓶來,遞給雷純道:“這是假死藥的解藥,去偏殿給雷損服下,等上一個時辰,雷損就會醒來。”
“假死藥?總堂主中了假死藥?”狄飛驚道。
他腦中聯想,下一瞬,驚愕地看向衣公子:“是雷媚的木劍?雷媚的那一劍不致死,但雷媚把假死藥塗在木劍上,等木劍刺入總堂主的身體,假死藥也就生效了?!”
所以——
狄飛驚道:“衣公子,雷媚是你的人?”
衣公子笑道:“到底是不是雷媚,你們猜呢?”
衣公子身側的顧惜朝沉默不語。
隻有他知道真相。
因為——
“第三個笑,送給雷媚。”
那日,衣公子在馬車上,對顧惜朝道。
“第三個笑,送給雷媚!”
金風細雨樓的地牢裡,顧惜朝向蘇夢枕和狄飛驚揭露道!
燭光生暖,蘇夢枕捏了捏眉心,困惑道:“郭東神她……究竟是怎麼被衣公子策反的?”
顧惜朝搖頭:“不是策反。按盛年的說法,雷媚一直是她自己的人,就算看似投靠哪一方,也一直為自己的意誌行動;而雷媚,也需得一直是她自己的人,盛年才好發揮出雷媚最大的作用!”
說到這裡,顧惜朝誦道:“忠心有忠心的用法,不忠有不忠的用法;有才有有才的用法,無才有無才的用法——諜子也有諜子的用法!天下沒有他用不了的人,隻有彆人用不好的人!
“當年,還是蒙古若相的盛年建立黑鷂司時,便說過這句話。”
顧惜朝看向身側白衣的狄飛驚:“而他也一直,做得很好!”
狄飛驚道:“蘇公子,你想到了什麼?”
蘇夢枕道:“你看,我與你想到的是否一樣?”
狄飛驚道:“當日,總堂主假死,我佯裝叛變,投向蘇公子手下。但最終決戰那夜,蘇公子到底派了人,來要我的命!”
蘇夢枕道:“不錯。因為我從沒準備讓你活著!如果你是假裝背叛,那必然會對付我;如果你是真的背叛,那麼有一天,你也會背叛我。所以我不會留著你!”
狄飛驚道:“蘇公子的思路很清晰、很果決!”
蘇夢枕道:“但偏偏,衣公子早就摸清我的果決,料到我必會殺你!”
狄飛驚道:“所以那夜,蘇公子派來殺我的人,在即將得手之際,被顧相所殺!”
蘇夢枕道:“……果然如此。”
狄飛驚歎道:“衣公子與蘇公子不同,他敢用我,且大膽地用我。”
蘇夢枕也歎道:“這便是我不如他的地方。學也學不會,學也不肯學的地方!”
顧惜朝道:“因為你們是不同的人。”
狄飛驚道:“你是能與人稱兄道弟的老大,而彙帝,是——”
狄飛驚忽然卡住。
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眼眶,又撫了撫頸項,眼眶的酸澀和頸項的酸疼,還有數不儘的疲憊,又從記憶裡複活,逃難般找上了他。
蘇夢枕道:“彙帝是什麼?”
狄飛驚忽然側頭,心有靈犀般,與眼中同樣深埋疲倦的顧惜朝對視一眼。
就在此時,兩人達成了某
種約定。
‘大家都是被陛下看中的工具人,憑什麼蘇夢枕,能好吃好喝地躺在這兒?’
‘因為蘇夢枕還沒歸心。’
‘——會、讓、他、歸、心、的。’
狄飛驚回答蘇夢枕,笑容溫和而誠懇:“而彙帝,是寬容可靠、縝密謹慎,能給人大好前途的上司。”
——是可怕任性、極端壓榨,讓人工作永無止境的上司。
顧惜朝附和道:“狄大堂主、哦不,現在該叫秉燭衛的狄掌衛,狄掌衛進這地牢以來,總算說了句中肯的人話!”
——中肯的死人話。被累死的死人。
蘇夢枕還沒領略到這兩人身為大彙朝臣特有的險惡用心,咳嗽道:“那一戰後,雷損因假死藥而沒死,雷純以六分半堂的暗中投靠為籌碼,從衣公子手上交易到那一粒假死藥的解藥。
“雷損雖然得以存活,但被衣公子身邊的阿康護衛廢了武功筋脈,癱瘓在床,軟禁衣府,成了衣公子用來牽製雷純和狄大堂主的廢人,是也不是?”
狄飛驚道:“不錯。”
蘇夢枕道:“雷純我可以理解,因為她要報仇,而衣公子想要用好六分半堂這步棋,必然會培養她。
“但狄大堂主呢?在雷損身受假死藥前,顧惜朝暗中與你多次交手試探,縱使如你所說,輸多贏少,但你效忠雷損,雷損被衣公子所廢所製,狄大堂主,你當真甘心,就這麼為衣公子所用?”
狄飛驚道:“我不甘心。”
頓了頓,又道:“但雷總堂主……他叫我甘心。”
蘇夢枕道:“什麼?你是說,是雷損叫你從此效忠衣公子?!”
狄飛驚道:“是衣公子說服雷總堂主,於是雷總堂主,來說服我。”
蘇夢枕驚歎道:“這可當真是!僅憑一張嘴,說服雷損勸你這個心腹下屬,改而效忠困他廢他的敵人……此間種種,即使狄大堂主不加贅言,我也能暢想一二,衣公子對人心妙到毫巔的把握!”
“有衣公子這樣一個對手……”蘇夢枕咳嗽著,低歎。
汴梁金風細雨樓的地牢裡,蘇夢枕的咳嗽聲漸漸飄遠、隱去,細雨中的汴梁,也隨著越淡越遠的咳嗽,越淡、越遠、越小。
煙蒙蒙的臨安,在陸小鳳漸漸清晰的聲音中放大,勾勒出喧鬨兼靜美的街市,和一頭眯眼舔爪的虎臥丘。
“有衣公子這樣一個潛伏在暗中的對手,蘇樓主的結義兄弟、金風細雨樓的副樓主白愁飛,會暗中倒向衣公子,成為蘇樓主與雷純帶領的六分半堂艱難對峙的過程中,令蘇樓主得到致命一擊、奠定敗局的叛徒……”飛衣樓上,古典包間內,陸小鳳看著梗概讀道。
“也不那麼奇怪了,是吧?”趙旉心情沉重地歎道,“林大掌櫃,看下一篇章吧。”
林詩音素手掀過,清聲道:“下一篇章,名為‘白愁飛’。
“白愁飛白愁飛,這個人的一生,都寫在他的名字裡。想飛之心,永遠不死。
“正如那日三合樓下,衣公子叫他小心:‘以禽獸之道為人者,也必當毀滅於禽獸之手。’白愁飛這頭禽獸……”
“而我這頭禽獸,竟真的栽在了衣公子這頭禽獸手裡!”白愁飛譏誚道,提著燈,拎著藥酒,挎著食盒,背著一包袱換洗衣物,走進地牢。
蘇夢枕忽然便咳嗽得厲害:“咳咳、咳咳咳咳咳……”
顧惜朝代蘇夢枕發言道:“你來做什麼?”
狄飛驚代蘇夢枕發言道:“你來做什麼?”
白愁飛不理人,徑直走到牢門前,掏出牢門鑰匙,跨腿走進,把帶來的東西一件件放下。走到紅泥小爐子邊上,倒出陶壺裡快燒乾的藥汁,換上新的藥包,取出水囊倒了水,又給紅泥小爐子新加了碳,把
陶壺重新燒上。
做完這些,白愁飛又走到蘇夢枕床頭,處理那裡染血的巾帕,取出新帶來一疊的乾淨帕子,放到床頭。
又有條不紊,一項一項,做了很多。
蘇夢枕終於咳累了,他歎道:“白愁飛,你也是來勸我的?”
白愁飛道:“勸你什麼?”
蘇夢枕道:“勸我效忠彙帝。”
白愁飛驀然扔了手上的物什,冷酷而厭恨地道:“不。我勸你最好快死,現在就死,立馬就死,一頭撞死!不然等你落入他手裡——”
白愁飛仰頭,深呼吸一口氣,低下頭來轉眸一射,蘇夢枕便看見,他眼中的殺意恨意如火翻滾!
還有那屈辱。
那靠他畢生的驕傲和自負勉強維持,才不至於令他蚯蚓泥蟲般,可恥蜷縮的屈辱!
這血肉都被屈辱啃食殆儘的白愁飛,斜立著他那副滾燙粉紅的骨架,滿懷惡意、滿懷恨意地冷笑道:“不然等你落入他手裡,就怕你求死不能!!”
蘇夢枕還沒來得及回話,狄飛驚率先道:“怎麼個求死不能法,我想詳細聽一聽。”
蘇夢枕:“…………”
蘇夢枕:“咳、咳咳咳——”
顧惜朝嘲道:“做回你從前那個正經人罷,狄掌衛!
“人家白公子以後要與你一個屋簷下共事。你這會兒當著蘇公子的麵,要他自陳是怎麼一步步被陛下策反、成了金風細雨樓的叛徒?狄掌衛,你這般揭白公子的傷疤,白公子以後萬一給你小鞋穿……”
顧惜朝說著,銜著諷笑緩緩搖頭,一切儘在不言中。
白愁飛冷冷撩顧惜朝一眼,道:“哼,確實叫顧相大人看不起!讓我想想,我與衣公子周旋的時候,顧相大人在哪裡?
“哦——那個時候,顧相大人被衣公子派到連雲寨,去通過靠近戚少商搭上霹靂堂雷卷的線,補上多年前沒能完成的那個臥底任務!而就在這段時間,衣公子堵上了我。”
說到這裡,白愁飛雙唇一掀,道:“等你結束任務回來的時候,聽見他說‘白愁飛是第二個顧惜朝’,顧相大人,你很不好受吧?”
顧惜朝呼吸一窒,渾身內力蓬勃漲開一瞬!
他不帶感情地勾起唇角,道:“怎麼,白愁飛,被陛下說你是我的備用品,你倒是很驕傲麼!”
燭光下,白愁飛柳眉驟蹙,黯影柔倩的臉龐陡然爬上怒色恨色羞色惱色屈辱之色:“住嘴!總有一天,我要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