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
臨安城。
飛衣樓。
一身正紅衣袍的趙旉複雜感歎道:“衣公子對白愁飛這‘三捧三摔’,一身馭人之道可謂出神入化……”
陸小鳳苦笑道:“也叫人毛骨悚然!”
花滿樓亦歎道:“第一名利之困,第二智謀之困,第三情衷之困,凡此三種之上,衣公子又接連三次,踐踏白愁飛的自尊!
“這般打擊下來,若換了我……”
陸小鳳道:“若換了花滿樓你,名利與你無礙,智謀輸給他人你也看得開,唯有情衷一關……”
花滿樓道:“唯有論感情,我恐怕要栽在那裡,一蹶不振,爬也爬不起來。更遑論如這位白愁飛,還能有心力去思考幕後之人的身份,甚至和衣公子對峙?”
陸小鳳笑道:“但是花滿樓,你可不要妄自菲薄。因為你向來以誠待人,以真心換真心,這不是你的缺點,還恰好是你的可貴之處!”
趙旉亦點頭,對身側長久不言語的白衣青年道:“你覺得如何?”
白衣青年沒頭沒尾地道:“我會贏。”
陸小鳳道:“這位宮、公子……”
趙旉插道:“叫他宮九,或九公子就好。”
陸小鳳繼續道:“九公子,你這麼肯定,若你在半年前替代了那位白愁飛和衣公子對上,你也能三關全部破局勝出?我想不出有什麼辦法。”
宮九冷傲道:“不論三關三十關還是三百關,我都會贏。”
陸小鳳道:“何以見得?”
宮九下巴微揚,冷冷道:“因為唯一能叫我輸的那個人——已經死了!”
陸小鳳道:“……那個人?”
飛衣樓的情報再細,也不會細到將那日悅來客棧樓上,趙旉和衣公子那段關於靖北王世子的交流,也記錄進去。
那是另外的價錢。
更準確地說,所謂飛衣樓“童叟無欺”的情報……當情報源獨此一家的時候,飛衣樓添一點減一點還是改一點,又有誰知道?
‘飛衣商行的良心共一石,林大掌櫃獨占十九鬥,秦二掌櫃一鬥不占,老板衣公子倒欠九鬥。’
而統管諸國各城飛衣樓的,正好是良心一鬥不占的秦二掌櫃秦疊明!
陸小鳳和花滿樓不知道宮九口中的“那個人”是誰,但趙旉知道。
趙旉不僅知道,他還問宮九道:“我問你的就是這個,你覺得這衣公子,像他嗎?”
——像歸翼嗎?
宮九冷眼看向趙旉。
他慢條斯理地輕聲道:“來這裡找情報前,我就問過你,你是不是非要找個贗品才肯罷休?”
趙旉忍耐道:“我不信你看了這麼多情報,還是覺得這衣公子一點都不像他?!”
宮九冷斥道:“你非要問我‘一個活人像不像一個死人’?趙旉!我也早就警告過你,少做你的白日夢!誰都沒有資格做他的贗品!”
趙旉揉眉心道:“宮九!你能不能信我一次?哪怕是好好看一看?萬一他真的還活著呢?”
宮九沉默了一息,忽而笑道:“那你最好祝這個贗品多像他一點。這樣一來,等我去殺這個贗品的時候,看著那張臉我也會少折磨他幾回,讓他痛快點死。”
趙旉:“…………?”
趙旉:“…………!”
趙旉忽然也平複下來,道:“好啊。你可以試試。如果衣公子能被你輕易殺死,那衣公子肯定不是他。”
“啪嗒!”
林詩音將手中文件合上,冷眼盯向兩人:“兩位非要在我飛衣樓之內,討論怎麼取我飛衣商行老板的性命?兩位請走!我飛衣商行不歡迎惡客!
”
趙旉清了清嗓子,微笑吟吟道:“林大掌櫃見笑,我和宮九開玩笑呢。下一小節的情報是……哎,林大掌櫃,你怎麼走了?”
然而林詩音已經走出房門,留給眾人一個背影。
‘若非趙旉和宮九都是飛衣商行開罪不起的人,這時候眼不見為淨回避的,還能是林大掌櫃?’一邊的秦疊明心中腹誹道。
秦疊明卷了卷虎口的藍皮薄簿子,笑道:“四位稍安勿躁,接下來的內容,林大掌櫃不願講,就由我為諸位服務。半年前,在汴梁的接下來一段時間,林大掌櫃恰巧和衣公子生了矛盾……兩人到現在都還沒和好哩。”
陸小鳳好奇道:“都說飛衣商行的老板衣公子和林大掌櫃一路扶持而來,唇齒相依宛若親人,這樣的關係也會有矛盾?”
秦疊明道:“害。這不,牙齒也有咬到唇舌的時候麼?”
“唳————!”
就在這時,高天之上忽然傳來一道蒼茫的雕鳴!
陸小鳳將頭探出窗外,仰臉望去,隻見雲天之上、紅日頰邊,一抹野性而自由的黑影掠過臨安城的天穹,向北邊而去!
“奇也、奇也!”陸小鳳驟然驚歎道!
花滿樓道:“什麼奇?”
陸小鳳道:“是我眼花還是我異想天開?好大一頭巨雕!巨雕上立著好瀟灑一個人!”
花滿樓笑道:“瀟灑?陸小鳳,你看得清那人的相貌?”
陸小鳳也笑道:“看不清,隻看到一個模糊的背影。但乘鳥飛天,這樣的行止,我不用看到他的臉,就已經被他的瀟灑折服!”
乘著巨雕的瀟灑人一路向北。
棕黑若刀的羽翼劈開雲氣,在藍天下劈開一道肆意的航線。
盤旋。
又旋身滑翔!
一直翔到大彙的汴梁。
汴梁的皇宮。
“唳————!”
雕鳴轟響,羽翅龐大的陰影掠過小半座皇宮。
低沉的拍翅聲起,漸慢漸弱。
巨大的金雕在大慶殿殿頂降落。
一個人影單手背負,從金雕背上輕飄飄點落下來。
一個黑白長發披散滿背,赤足灰布衣,看起來三四十許的男人。
滄桑曠達,雙目清湛。
攜著如虹劍勢來。
獨步千古的劍!
這男人四下一看,雙耳一動,三拐兩拐,來到這皇宮的一座殿門前。
他徑直推開其中一間傳來水聲的屋子,抬腳而入。
撲麵而來的是蒸騰水汽,他劈臉問道:“聽說,你和你的林大掌櫃鬨了矛盾?”
屏風後,溫泉聲響,人影綽綽。
屏風後的浴池裡,傳來一道喑啞的、仿佛被割喉而過才剛愈合的聲音。
這聲音低低地無奈道:“求大敗,怎麼連你都知道了?”
獨孤求敗當即吃了一驚,不由抬步向前,道:“盛小年,你這聲音怎麼?”
“順便幫我把外邊的澡豆遞一遞,”盛年道,“至於聲音嘛,我喉嚨幼時受的傷,你不是觀視過?”
獨孤求敗拿過角落的那一壇澡豆,轉入屏風之後,放在浴池邊。
他直起身,低頭望向霧氣嫋嫋的溫泉浴池中,青年那若隱若現的修韌軀體。
肌膚凝玉,肌肉流暢而優美。腰部以下沒在水中,銀灰的發**黏在他緊實的背部。
青年低頭掬水,肩頸和背連成一道飽滿的水滴。
他優容地將背挺直,抬臂將水從肩頭撲落。水流撲泄而下時,凹陷的脊柱隨著直起的腰露出隱晦的真容。兩片肩胛骨被上臂帶動,如極富生命力的蝴蝶般展翅欲飛,又被束縛在他的背上。唯肩
胛尾端的下角,不甘心地吻住了兩粒水珠。
獨孤求敗微微一怔。
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的隱秘一怔。
隨著盛年轉身,獨孤求敗盯向盛年的脖頸,驚愕地瞪大眼睛。
——那橫亙在盛年喉間的一道猙獰割痕。
或數道。
一種被力道不足的新手,用不趁手的木質鈍器,堅持割了數次,才割得徹底的致命傷口!
一道愈合了多年以後,又一朝猝然裂開的致命傷。
“這是什麼?!”
獨孤求敗立即想到約摸十年前初遇時,他從小孩兒身上感知到的長生種。
——那藤蔓般的植物紮根在孩童的心臟中,密密麻麻爬滿了孩童全身的經脈,其中又以太陽穴、咽喉、脊柱和雙手的骨骼經脈上,纏繞最多。
——全是致命之處。
獨孤求敗道:“你身上的長生種出了問題?”
盛年道:“長生種沒出問題。不過是生老病死,長生種也到了暮年,壽命開始倒數了。”
“……盛年,不要防備我,讓我看一眼。”獨孤求敗道,當即以內息聚於雙眼五感,感知盛年的狀況。
隨著盛年卸去內息的防護,獨孤求敗眼前清晰起來。
視界中,那藤蔓般的植物依舊紮根在盛年的心臟中,密密麻麻爬滿了盛年全身的經脈,但曾在咽喉和脊柱上纏繞最多的根係,卻已經斷了大半,隻剩下稀疏的些許,仍在苟延殘喘。
獨孤求敗將感知集中在盛年的喉間。
在那裡,長生種殘餘的細小根係拉扯著傷口,不斷地斷裂又不斷地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