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的根係使傷口複裂,新生的根係使傷口愈合。但正應了盛年那句“長生種也到了暮年”,新生根係的數量,不僅遠遠下於斷裂的根係,甚至太多新生的根係也自身難保,剛剛生成就不斷斷裂!
唯有強大的、源源不斷灌注到傷口上的特種內息,終於勉強與傷口的不斷開裂達成持平——暫時勉強愈合,留下一道新生的粉痕。
一道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再次開裂的粉痕。
獨孤求敗強自冷靜道:“盛年,你這傷口怎麼回事?”
盛年道:“我不是說過了嗎,長生種的壽命將儘,藥力衰退,傷口自然重新找上門來……”
獨孤求敗道:“不,你知道我在問什麼!彆的傷我不了解,但你喉間的這道傷……這道傷到底怎麼回事,你當我看不出來?”
盛年被他訝了一訝,遊到浴池邊拿了個橘子,便剝邊瞥他,道:“求大敗,你今天不是來找我每月論劍的麼?怎麼還關心起這個?”
獨孤求敗道:“什麼樣的人,連一根木刺棍子都拿不穩,蠢得連著割了你十三下,才成功將你割喉?什麼樣的人,有這個資格和能力,能叫你乖乖引頸就戮,把脖子遞到他手下叫他割?!除了一個人——”
盛年不耐煩地打斷他:“那又怎樣?過去的都已經過去了,而我現在還活著!時間就是生命,何必浪費生命關心這種瑣事!”
獨孤求敗:“……”
獨孤求敗驟然沉默。
他仰頭,閉上眼。
遮去自己眼底,那洶湧不息的複雜情緒。
室內一時,隻剩下溫泉注水聲,和盛年剝橘子的聲音。
終於,獨孤求敗一聲長歎。
他咬牙罵道:“盛小年,你向來最曉得怎麼惹人生氣!”
接著道:“那你的林大掌櫃呢?你脊柱上的傷也複發過了,林詩音是不是因為這個,跟你生氣?”
盛年咬一瓣橘子,歎道:“我認識的人裡,長生種的事除了你,我沒再告訴任何人。”
獨孤求敗心中驀地一動。
盛年道:“長生種的藥力在二十歲後逐步減弱,我以前受過的傷都會複發出來。在我原本的設想裡,等舊傷複發的時候,我就避著林大掌櫃,省得她再操無謂的心。可是誰能想到——”
獨孤求敗道:“你也會有沒想到的事?”
盛年低啞道:“我怎麼想得到,長生種這麼不中用,第一處複發的舊傷,竟然比二十歲還提早了兩個半月,就來敲我門了!猝不及防防不勝防,當場就被林大掌櫃抓了個正著!”
盛年說罷,懊惱地一擲,將每一瓣都互相對稱的八瓣橘子皮花,擲進溫泉邊的果碟!
八瓣橘子皮花上,坐進個飽滿渾圓的橘子肉,橘子皮花起死回生,向上一瓣瓣合攏,縫合,嚴絲合縫。
完整新鮮的橘子被從人麻袋裡拿出來,自粗糙的手掌轉到指尖貼了撥片的有力手掌,轉到拎著嗩呐的棕色手掌,又轉到……最後轉到半年前,燕衣戲樓剪彩時,即將登台唱戲的燕青衣手中。
“來了來了!大橘子橙橘子亮橘子好橘子!青衣接好嘍!”
燕衣戲樓的翟掌櫃最後一個接過眾人接力遞來的橘子,放到紅裝翠鳳冠的燕青衣手中,祝福道:“圓滾橘子顛一顛,晦氣喪氣都走開!祝願青衣登台順順利利,一戲驚四座!”
燕青衣活潑蹦跳一下,屈膝向眾人回了個禮,以戲腔俏皮回道:“謝翟掌櫃~謝大家連日來同我練戲~~願眾位今日登台順順利利,一戲驚四座!高力士、裴力士,眾位樂手,我們上台兒去~~!
眾人笑著齊應:“來了,貴妃~!”
翟掌櫃在眾人身後,望著他們的背影,戳了戳身側的大魏班主,道:“眉目張揚,顧盼生姿,青衣唱戲時,眼裡真的有光哪!”
大魏班主駝著背,背負著雙手,得意道:“那可不?十多年前,我爹老魏在的時候,火眼金睛,一眼把青衣這小孩兒,從那乞丐堆裡揪出來的!洗乾淨了,水靈靈的一個娃兒,雌雄莫辨的!
“一口氣的功底吊上來,能唱花旦能唱小生,翟掌櫃,您瞧著吧,青衣今天的一場《貴妃醉酒》,在青衣那裡也就那樣。”
翟掌櫃驚了:“也就那樣?連《貴妃醉酒》都隻能算‘也就那樣’,難不成……青衣其他的更厲害、更拿手?”
大魏班主“嘿嘿”笑道:“您說呢?要不當年,我爹老魏怎麼沒給她取名兒叫‘燕花旦’,而是取名兒叫‘燕青衣’?”
翟掌櫃低下頭來,悄摸捅了捅大魏班主,做賊似的豎了個大拇指,道:“你跟我說真的?青衣今天的一場《貴妃醉酒》,扮個花旦,就已經是‘這個’了;青衣扮起青衣來,還要更加‘這個’?”
大魏班主矜持“嗯”道:“真金不怕火煉!”
翟掌櫃“哼哧哼哧”大樂,自顧自小聲嘀咕道:“爆了、要爆了啊!咱燕衣戲樓,這是要載入戲史啊!謝謝衣公子大老板,謝謝青衣小姑娘,謝謝,謝謝大家!”
戲樓上邊在那唱戲,一翟一魏在這僻靜角落,邊看戲,邊你來我往地嘀咕。
大魏班主感歎道:“青衣是個好姑娘啊,十二三年前還是個小家夥時,脾氣怪怪的,跟誰都不親近。若非我爹老魏把她從乞丐堆裡刨出來,給她一口飯吃,她怕是連我爹的話都不聽!
“後來過了一年多,發了洪水,把戲班吹散了一大半,青衣丟了,老魏也得了疫病,沒挨過半個月就死了。
“這年頭,戰亂個不休,戲班子不景氣啊!
“直到兩三年前,衣公子派的人找到了魏家戲班。我們才知道,當年的小姑娘出落成大姑娘了,找到了能依靠的良人,還念舊、記恩,回來找我們,找當年把自己的饅頭勻半個給她的老魏啦……”
翟掌櫃聽著,一個勁地應。
說到這裡,大魏班主
看著五樓戲台上的楊貴妃,漸漸淚眼模糊:“老魏臨死前,就記著要看青衣登台唱戲,要我們找到她,說她能生能旦能青衣,有那一股子感情在裡頭,說‘青衣將來就是我們魏家戲班的台柱子!’
“……老魏啊,爹!你看見了嗎?青衣自己找回來啦!魏家戲班,活啦!”
翟掌櫃一把抱住了大魏班主,沁淚歎道:“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哪……”
這樣的故事,翟掌櫃在飛衣商行隨隊跑商的時候,走南闖北的聽多了。天下人的喜事痛事,千篇一律,不儘相同。可翟掌櫃還是每聽一次,就哭一回。
商行的其他人都道他姓翟的太婆媽,難成大器,可誰能想到,衣公子這一回,就是挑中了他,做燕衣戲樓的掌櫃的?
翟掌櫃心想,或許衣公子看中的,就是他姓翟的這副婆媽的、還不肯麻木下來的心腸。衣公子給燕衣戲樓、給這個心上人燕青衣和魏家戲班的新家,挑的不是一個能為他賺多少錢的強硬掌櫃,而是能讓燕衣戲樓過得有人情味兒的掌櫃!
翟掌櫃這般在心裡想通了,心裡喜滋滋的,便聽身邊的大魏驚道:“青衣這動作,這是怎麼了?不小心閃到腰了?”
翟掌櫃看去,便見燕青衣扮演的楊貴妃,正好結束第三次下腰飲酒的動作。但楊貴妃起身甩袖時,卻明顯比先前排戲時,要慢上兩拍。
燕青衣遮掩得實在太好。若非他們這些先前看過數十遍練戲的,不僅看不出燕青衣受了傷,還要讚楊貴妃這甩袖的慢,慢出了更深的韻味、更多的風情!
翟掌櫃憂道:“這傷,大魏班主,你看得出來,青衣這傷重嗎?不行,我得去……”
“彆去。”大魏班主一把拉住了要去叫停的翟掌櫃,道:“青衣自己沒叫停,便是她決心演完這場戲。”
燕青衣果然一如無事,演完了這場戲。
隻有坐在梳妝台前緩慢卸妝的盛年自己知道,若非他在劇痛突然襲來的關頭,瞬息運功,用禦氣訣往那複發的舊傷灌注了龐大內力,強撐不倒,他此時……已經斷成兩節,死在了戲台上!
‘死裡逃生。’
‘離七月十五的二十生辰還有兩個多月,這傷怎麼會提前複發?’
‘還有……為什麼……偏偏是這處傷,頭一個複發?!’
——‘越歸翼,有本事你就什麼都不要恨。’
——‘否則,你記得越深、恨得越深的傷,就越早找上你!’
盛年麵無表情地對鏡擦拭,拭去臉上油彩,額頭的冷汗,露出下麵的皮膚。
蒼白毫無血色的臉,以及,蒼白毫無血色的唇。
‘……痛。’
盛年又將胭脂,補回唇上。
伸手,一把扼住了身後,白愁飛的下顎。
他深沉地,目光在白愁飛的脖子上流連,努力遏製掐住他脖子的衝動,緩緩道:“白愁飛,你再說一遍?”
屈辱的、故作堅強的白愁飛。
這副好像我對你做了什麼大逆不道之事的表情。
真可愛啊,白愁飛。
真有活力啊,白愁飛。
你知不知道,你越屈辱、越故作堅強,彆人就越想欺負你?
想看你露出恥辱的神色。
想看你痛得哭叫。
想看你永恒地竭儘全力地飛,卻永恒地被人碾住翅膀!
盛年指尖勾動,龐大的內息在屋內彙聚,儘數湧入白愁飛的身軀!
痛楚的、小貓叫的白愁飛,軟軟地掛在了盛年的虎口上。
封住人內息的辦法有很多種。
但盛年偏偏選擇了,這最痛楚、最叫人尊嚴儘失的一種。
盛年靜靜地觀賞這一幕,胸中的暴虐和嫉妒,終於些
微平息。
‘感謝我吧。
‘這不是折磨,這是在救你,白愁飛。
‘救你從我手底下逃生。’
白愁飛。
想飛之心,永遠不死的白愁飛。
白愁飛。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嫉妒你——’
嫉妒你那炫目的、撕扯一切的生機。
嫉妒你不息的燦爛的生命!
白愁飛。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就有多喜愛你——’
喜愛到,甚至儘力克製自己。
盛年落下馬車的車簾,目送換完裙裝的白愁飛壓抑著怒氣,從衣府的後門離開。
克製自己,不讓你真正——
絕望、破碎。
“咳。”一聲輕咳,仿佛空氣都隨之痛楚地震動!
衣公子陡然抓住馬車的車簾,整個人陷入白熊皮鋪就的輪椅中,胸前深藍色的衣襟上滲出細小血色,臉色比身下的白熊皮毛更加慘白。
他側首,冷汗簌簌而落,隱忍著,啞聲道:“……阿康,去請樹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