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大夫到衣府的時候,衣公子陷在紅漆馬車上的輪椅內,雙目緊閉,塗了胭脂的雙唇蠕動,口中低聲喃喃。
樹大夫走近了,放下醫箱,便聽清了衣公子低述的內容。
衣公子忍著痛,臉色慘白,低誦:“……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能因敵變化而取勝者,謂之神……”
‘《孫子兵法》。’樹大夫暗道。
又誦:“……若夫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
‘《南華經》。’
再誦:“……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金剛經》。’
這時,衣公子仿佛想到什麼,忽然低笑了聲,才誦道:“……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
‘……《韓非子》。’
兵、道、佛、法。
聽到最後,樹大夫拿著醫箱的雙手,已經浸出了一層冷汗!
樹大夫仿佛看到一個殺氣冰冷、磨刀霍霍的複仇之鬼,以道家勸說自己、以佛家安撫自己,臨到末了,這鬼才高興地笑起來:因為他忽然記起,自己早在很久以前,就暗中排布,布下了殺人羅網!
那猙獰的、放肆如意的詭笑!
莫急。
莫忍。
莫仇。
何以放下屠刀?
我殺過了人、縱過了火,自然可以放下屠刀!
樹大夫為蘇夢枕服務,見過太多的江湖情仇、生死搏殺。
偏偏這一次,衣公子通過轉移注意力的方式來忍耐病痛而低誦經典,這一種平澹安謐、百無聊賴的情態,叫他心中驀然震悚。
“樹大夫,你的手為什麼抖?”衣公子忽然睜眼道。
樹大夫道:“你都沒有看我,就知道我的手在抖?”
衣公子又閉上眼睛,道:“因為我聽見你手裡的醫箱在抖。”
樹大夫道:“阿康侍衛一路將我從金風細雨樓拎過來,手太冷,凍僵了,風吹的。”
衣公子訝異,說了句叫樹大夫不想了解內情的話:“阿康這麼關心我?我還當他會趁機要我命呢?”
馬車外的阿康沒有回應。
輪椅已經擴展成一張床,填滿了紅漆馬車的大半空間。
樹大夫替衣公子檢查過後,道:“有兩節相鄰的脊椎碎了,一節全部粉碎,另一節碎了一半,剩下的脊椎則有些許裂紋。至於胸口的傷,則是穿肺而過……”
說到這裡,樹大夫看向躺著的衣公子。就在方才,衣公子將護衛阿康都打發出去,此時能聽見馬車上兩人對話的,沒有第三人。
衣公子道:“樹大夫想說什麼?”
樹大夫看向那胸口傷處若隱若現的血色絲狀植物,口中道:“經我觀察,衣公子脊柱上的傷,像是磕碰到了什麼、或被什麼磕碰;而胸口這道穿肺而過的傷,在衣公子現在這沒有內力支撐的情況下,你應當已經窒息而死了。”
衣公子道:“樹大夫不必猶豫,我既然請你來為我看傷,自然不會對樹大夫隱瞞。如你心中所想,這正是長生種的效力。而就在今天,長生種的效力不那麼管用了,我身上這兩處舊傷便第一個複發。”
“果然是長生種。”樹大夫點頭,也不問衣公子身上哪來的長生種,隻歎道,“若我另一個難搞的病人也能像衣公子這麼配合,我也不至於現在還天天擔心自己的禦醫招牌,哪天會砸在他的手裡!”
衣公子勾了勾唇角,道:“樹大夫放心,我保證比蘇樓主聽話一百倍。”
接著一頓,歎道:“樹大夫,彆的不管,先給我上點止疼藥吧……唉,我這個人,真是一點痛都受不得。”
樹大夫先給衣公子胸口處的傷上藥。
他邊上藥,便問道:“衣公子,這個問題不知道方不方便回答?”
衣公子道:“說說看。”
樹大夫道:“我觀你胸口穿肺而過的這道傷,傷口細小,凶器應當是一種圓柱狀的、周邊粗糙不平整的物件,不鋒利、不堅硬,乃至隨處可見。且絕非高手投注內力到這物件上,將這物件作為暗器發出所致,否則傷口會更大也更平滑。
“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人體從高處下墜時,不慎墜到了這物件的上方,因著墜落時極大的衝擊力,才有可能讓它穿胸而過。”
衣公子道:“有道理。”
樹大夫繼續道:“再根據衣公子你脊柱上的重傷,我大膽猜測,這兩個傷一前一後發生,脊柱上使你癱瘓的傷是蓄意人為,但胸口穿肺而過的致命傷,卻是意外?”
衣公子側臉,與樹大夫雙目相對。
他虛弱讚道:“不愧是樹大夫,醫術高超,眼光獨絕,僅僅憑這兩道傷,就推測出我受傷時的情況。但也還差一點。”
樹大夫驚訝道:“還差哪一點?”
衣公子垂眸,濃密的眼睫打下深深陰影,道:“我這碎裂的脊柱,雖然是人為,但並非蓄意。”
樹大夫道:“並非蓄意?!”
衣公子忽而低低地笑道:“是啊,一個人走在路邊,一隻醜陋的剝皮猴子跑上來扒住他褲腳,這人眼不見為淨地一腳踢開,算什麼蓄意?”
樹大夫手下微不可察地一顫,默默替衣公子上藥。
衣公子繼續道,嗓音伴著忍耐疼痛的低啞:“至於這猴子被踢碎了脊柱,被一腳踢下深坑,滾著滾著,身上插進了一根小小的樹枝,又能怎麼辦呢?
“哈……要怪,也隻能怪這猴子,太軟弱、太無能、太弱小……居然還妄想向人求救!”
“嘩啦!!”馬車門簾陡然拉開!
衣公子驚愕抬頭,便見林大掌櫃赫然在外。
陰差陽錯,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