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情知在霈(六)(1 / 2)

“你瘋了,你們都瘋了。”頌錦狠狠甩開保安的手,拉開車門離去。

路上每一個人都像是在對她指指點點,每一次鳴笛都像一把刀插進她的心裡,她不停的擦拭手掌、手臂,完全擦不乾淨身上的臟水與腐臭。

“惡心死了,她爸爸是同性戀,她肯定也是變態。”

“彆跟她走太近,你就不怕她也是同性戀?”

“把她的東西扔出去,臟死了,喂你離我遠點,我可不想被同性戀惦記,你跟一對同性戀生活在一起惡不惡心啊?”

“哈哈哈把她的頭塞到馬桶裡,反正同性戀不就是玩屁股嗎?你有沒有見過你兩個爸爸上床啊?”

頌錦掐著方向盤的手繃出青筋,口腔裡滿是淋漓的血氣,鼻尖還能清晰地聞到汙水的惡臭,夢魘一般糾纏著她。

這些年京劇沒落,她以為再也不會有人提起來了,沒想到鬱霈竟然有本事將它再次拉回人前,甚至還送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巔峰。

頌錦開著車漫無目的亂走,再回過神來時已經到了療養院,她從來沒有踏足過這裡,當時一口氣付了十年的費用就算還了他們的恩。

她深吸一口氣,拉開車門戴上帽子眼鏡進了大門,刻意壓低聲音詢問林讓君的病房,進門前她聽見熟悉又陌生的嗓音,心再次一抽。

她重重喘了口氣,推開門。

林讓君正在看鬱霈比賽的重播,虛弱地哄一臉不悅的頌因程:“師哥你不要總是這樣啊,鬱霈真的很……小錦?”

頌錦:“你彆這麼叫我。”

“你來做什麼?”頌因程立即站起來。

林讓君眼角落寞地耷拉幾分,很艱難地動了動身子勉強笑笑拉住頌因程的手:“師哥,彆這麼劍拔弩張,她來應該是有事情要說,坐吧。”

頌錦摘掉帽子墨鏡,頌因程立即冷笑:“你很怕彆人認出你嗎?既然這樣你還來乾什麼?”

“你們以為我想來嗎?”頌錦紅著眼睛質問:“為什麼你們總是不肯放過我,你們到底想把我害到什麼地步才滿意。”

陽光透過醫院的白紗簾落在林讓君臉上,平添了幾分溫柔。

頌錦看著兩人交疊的雙手,越發覺得恨意滔天,連攥緊在身側的手都微微發抖。

爸爸兩個字像個開關,撬開肮臟的大門,從裡頭伸出無數罪惡的手試圖將她拽回那段求死不能的過往。

林讓君知道他們見了麵就要吵架,他時間不多,這段時間每喘一口氣都覺得自己的體力和精力在流失。

“師哥……你先……先出去,我想跟小錦說會話。”

頌因程斷然拒絕,但看著他極度虛弱的表情還是心軟了,走過頌錦身邊時低聲說了句:“我警告你最好不要惹他生氣。”

病房裡隻剩兩人,頌錦看著這個幾乎麵目全非的“爸爸”,隻覺得厭惡感節節攀升,恨不得他根本沒在這個世界存在過。

“咱們有多久沒有見麵了,十八年?十

九年?”林讓君勉力笑了笑,有些懷念地想第一天見到頌錦的時候,她在孤兒院裡,那麼乖,那麼聰慧。

“太久了……記不清了,不過見你的第一天還記得很清楚,你穿著統一的白裙子,雖然很舊了,但你還會在上麵繡一朵小紅花。”

“那也是我最後悔的一天。”

林讓君笑意一僵,“你還是這麼恨我,我就要死了,你的恨意應該可以放下了。”

頌錦掐著掌心冷笑:“你死了,你死有什麼用?能讓他們忘掉那件事嗎,能讓我受過的傷害不存在嗎?”

林讓君不自覺的打了個顫,歉疚又悲涼地笑了聲:“是我們對不住你,如果我知道……”

頌錦:“當然是你們的錯,你知道這麼多年我經曆了什麼嗎?因為你們我被人指著鼻子罵惡心,說我是同性戀的女兒。”

“你知道被人按在洗拖把的水桶裡窒息的感覺嗎?你知道被人堵在學校廁所裡脫光衣服羞辱的痛苦嗎?你知道被所有人孤立、嘲笑,甚至是原本屬於我的獎狀獎金都被彆人奪走的感覺嗎?”

林讓君手指驀然掐緊:“什麼?”

頌錦赤紅雙眸冷冷盯著他錯愕的臉,咬著牙泄恨:“我努力學習、考試可到最後都是竹籃打水,每當我覺得自己能撕掉這個標簽的時候,你們就像陰影一樣纏著我,把我所有的東西全都奪走!你還記得你去學校找我那次吧?我被室友鎖在門外待了一晚上,她們嫌我臟,把我的東西都扔出宿舍。”

“她們嫌我臟,嫌我是同性戀的女兒!幾十年了,整整幾十年我每天活得小心翼翼,有人拍我肩膀、跟我打招呼我都怕會有一耳光抽過來,我就像一個見不得光的罪人在世人眼光裡勉強生存,這一切都是因為什麼?因為你!因為你們!”

林讓君張了張口,他知道頌錦恨他也知道大致原因,卻沒想到這麼恨他,更沒想到真相是這樣。

“是我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你明知道你們當時在承擔什麼,為什麼還要收養我?”

“頌錦!”頌因程從醫生那兒回來,聽見吵架聲,猛地推開門:“你的意思是我們養你還養出仇來了?不是我們,你現在還在孤兒院裡!”

“我寧願在孤兒院裡!被霸淩那段時間我寧願死!你們懂被全世界孤立、欺壓的感覺嗎?”

“我不懂?我被人指著脊梁骨罵的時候你還沒出生,難道我就不活了?”

“活?你們能承受,所以要我也來承受嗎?”頌錦冷冷笑了一聲:“你們兩個自私是你們的事,為什麼要來害我?你們明知道自己見不得人,為什麼把我牽扯進來!你知道我每天過的是什麼生活嗎?我擔驚受怕,生怕彆人記起來我有一對同性戀父親!”

“你!”頌因程高高抬手,卻在離頌錦臉頰半寸的地方停了。

“還要打我麼?也是,你也不是沒打過我,當年不就是罵我白眼狼然後打我嗎?”

頌因程咬著牙,臉上肌肉抽動,“你未婚先孕,哭著回來求我們給你

養兒子的時候,又想過我們是你的父親了?

那是你們欠我的!

頌因程心血翻湧,一掌就要劈下去。

“師哥彆、彆動手……”林讓君猛地坐起身,接著脫力躺回去,拚命地喘著氣,幾乎痙攣一般抓緊床單。

“彆打她……”

頌因程收回手,快步走到病床前:“我知道,知道,你彆激動。”

“你們害過我一次,還想害我多少次?鬱霈現在也跟你們一樣喜歡男人,你們滿意了?”頌錦崩潰地捂著臉,嗓音低啞淒厲:“我又要被人指指點點羞辱,說我是同性戀養的,還養出一個同性戀,現在你們滿意了?”

林讓君愕然,鬱霈喜歡男人?

他艱難地抓住頌因程的手借力,顧不上對鬱霈的承諾,爭分奪秒想要交代:“鬱霈他不是你的……”

頌錦摔門離去,切斷了林讓君還未說完的話。

林讓君一口氣沒上來,當場暈厥過去。

“小林!”頌因程拚命按鈴,一邊抓著他的手:“小林你醒醒!”

頌錦埋頭靠向方向盤,眼淚抑製不住地往下滾。

她沒有辦法原諒這對父親也沒有辦法放任鬱霈,她到底做錯了什麼要承受這些,她用了這麼多年才走到今天,為什麼每次在她覺得安穩的時候又要推她進深淵。

為什麼都在逼她,所有人都在逼她。

頌錦回到家,剛停穩車就遇上一個鄰居買完菜回來,笑眯眯打招呼:“哎呀鬱太太,我看到你兒子拿獎啦,真了不起。”

頌錦按電梯的手一頓,忍住了發作的衝動,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小鬱以前那個樣子,沒想到戲唱得這麼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京劇世家呢。”鄰居說著說著便自然地拐上了另一個經典話題:“小鬱今年有二十歲了吧?有沒有交往對象啦?”

頌錦沉默不答。

“哎喲你不知道,隔壁那個陳太太的兒子都三十九歲啦還沒對象呢,聽說他喜歡男人呢。”

頌錦:“鬱霈不會喜歡男人!”

鄰居讓她嚇了一跳,訥訥道:“你、你怎麼這麼神經啊?我也沒說小鬱喜歡男人,算了算了你心情不好我們改天再聊吧。”

頌錦頭疼欲裂,她現在覺得自己活像被扒光了遊街,一個不留神就會被人指著脊梁骨辱罵。

回到家她把包往沙發上一扔,身心俱疲地坐下來。

腦子裡一遍一遍地滾動塵封的記憶,幾乎要將她逼瘋,隱約間她甚至聽見了咿咿呀呀的京劇聲,她煩躁地抓起一個東西就要砸,卻忽然發現不是幻覺。

“看這位公子神清骨俊,氣概非凡,我爹爹的眼力果然不差。”

“哎呀呀,好個俊秀的書生……”

鬱頌安反複刷鬱霈的比賽視頻,完全不敢想象鏡頭裡這個嬌媚絕美的“大青衣”居然是他哥哥。

他隻知道哥哥學戲,但卻沒親眼見過,更不知道居然唱得那麼好。

前段時間晚自習課間,他的後桌同學們聚在一起看熱搜七嘴八舌議論“小玉佩,鬱頌安回過頭,禮貌詢問:“同學,能不能給我看看你的手機?”

鬱頌安成績好長得也好看,尤其受女同學歡迎。

給你。??[”女同學托著腮,興奮問他:“你也喜歡京劇嗎?”

鬱頌安記憶裡的哥哥一直都是陰冷尖銳的,看著他時總帶著無法形容的恨、惡意還有排斥。

頌錦管他管得嚴,不許他有娛樂活動不許看電視,他太寂寞了,小心翼翼地想跟哥哥玩,但每次都會被嚇退。

他五歲那年頌錦出差,他餓極了踩著凳子想去做飯差點兒把家裡燒了,還是鬱霈回來擰上煤氣滅了火,劈頭蓋臉罵了他一頓。

鬱頌安既害怕又委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在鬱霈的教訓下抽抽噎噎交代自己餓了一天。

鬱霈嘴上罵他餓死活該,最好趕緊死掉,但最後還是帶他出去吃了飯。

吃完飯鬱霈把他扔回家,勒令他不許告訴彆人,否則就打死他。

這一直是鬱頌安心裡的一個小秘密,他一直覺得哥哥雖然恨他,但一定還是有一點點喜歡他,不然他放任自己死就好了。

後來頌錦回來,看著一片狼藉的廚房脫口就罵鬱霈造反,鬱霈冷笑一聲,沒對嗆但摔門離去。

鬱頌安小心翼翼招供,頌錦咒罵戛然而止,緊張兮兮地抓過他檢查有沒有哪兒受傷。

他一直覺得頌錦很討厭哥哥,但他有時候又很羨慕哥哥,即便不被他們喜歡卻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

鬱頌安看得入神,連開門聲都沒有聽見,直到一聲尖銳的質問,他才慌張起身,看著近在咫尺滿臉怒意的頌錦,臉唰的一下白了。

“媽、媽媽。”

頌錦雙眼充血,指著仍在播放的京劇片段問:“你在乾什麼?”

“我……對不起媽媽,我不該玩手機。”鬱頌安垂頭道歉,連忙去關手機,卻被頌錦搶先一步奪走,“我問你在乾什麼!”

“誰允許你聽這個的?啊?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不允許你聽這種東西!你把我的話當耳旁風是不是?”頌錦瞳眸急速顫動,一聲聲咿呀嗓音如同魔音灌進耳裡,刺得她肝膽俱焚。

“你現在大了,不聽話了是吧!你……”頌錦按滅手機的一瞬間看到了小玉佩三個字,當即僵住。

“你們還有聯係?”頌錦狠狠瞪著鬱頌安,見他不開口便自己打開短信。

——哥哥,新年快樂OVO。

——你也是。

——哥哥,你唱得好好聽,我同學都很喜歡你QU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