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新生(二)(1 / 2)

雲卷在側輕聲問道,“小姐,竹葉青茶具還要送下去麼?”

我聞聲一驚,手裡的銅胎鎏金手爐哐當一聲掉在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這一聲響,引得嶽鐘琪和年羹堯一起抬頭來看。我自知是躲不過去了,深深吸了幾口氣,卻發現極難調理如擂鼓般的心跳。

我理了理衣裳,確保麵紗不會掉下來,這才帶著雲卷磨磨蹭蹭的下了樓。

再見年羹堯,我的第一反應竟是恐懼。許是他東征西戰殺人如麻,渾身上下戾氣橫生;許是他是胤禛的家臣,會告訴胤禛我在這裡;許是莫名的到來,令我不安心慌;更許是那日的夜宴,他也是再旁的,一眼一眼看著我的落魄。可我不是該恨他嗎?是他妹妹奪去了我的孩子,我的愛人啊…

嶽鐘琪默默的看著我從樓上下來,眼裡的神色令我不明,直到我至他們二人身畔施施然行禮,嶽鐘琪開口道,“玉娘,這位是四川巡撫年羹堯年大人。”時至晌午,大自在的客人不多,大廳裡零零散散的坐著三四桌皆在品茗讀書,加上相隔有些距離,說話也不必太過於輕聲細語。

櫃台裡的顧之言抬頭快速瞥了眼年羹堯,很快又繼續打著算盤。我連忙做出一副恍然大悟加蓬蓽生輝的樣子,隨即與雲卷一齊低頭福身道,“見過年大人,年大人萬安。”

年羹堯一臉好整以暇的目光將我和雲卷上下打量,最終將目光落在我身上。若說平常,他這樣是極為失禮的,可我心裡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看我,隻得更加低垂著腦袋不敢抬頭,更求得老天萬望不要讓他認出我。

“玉娘…”良久,年羹堯帶著幾分玩味輕笑著說道。“姑娘生的好樣貌。”

我心中咯噔一下,極是不安。我與他統共隻見過三次,要不是已在夜色要不然就是烏雲壓頂天色灰暗,而最後夜宴那次…我不知道他是否能認出我,於是更不明白他說這樣的話有什麼意思,越發低頭,“年大人謬讚,妾身蒲柳之質,愧不敢當。”

這時,侍候的小丫頭雲意端著兩杯上好的大紅袍上來,我忙接過竹葉青茶碗放在年羹堯麵前。“年大人,這是今年新進的福建大紅袍,您是見慣好東西的,東西粗鄙不知可否入得您的口。”

“聽姑娘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年羹堯端著茶碗,呼呼吹著茶沫,氤氳升騰的霧氣使他的麵孔看不清楚,“怎地在此落腳了?嗯。好茶!”

“是的。年大人好耳力。”我又將茶碗上給嶽鐘琪,在茶香中恰好對上他的眼,一片深暗。“妾身祖籍乃是此地,後隨父母遠赴京城,因為一些原因,妾身獨自回來了。幸得嶽大人庇佑。”

“一個姑娘家,你也著實大膽。”年羹堯嗤嗤一笑,卻不對著我說,“聽說,是你路上遇上的?”

嶽鐘琪抬頭看我一眼隨又低低應道,“是。本是萍水相逢,卻沒有不出手的道理。”

年羹堯滿含深意的看著嶽鐘琪,忽的哈哈大笑道,“嶽大人不愧我兵營子弟,夠灑脫!夠灑脫!”

我實在不明白年羹堯話裡的意思,隻得恍若未聞。正是尷尬時就見範安語帶著茹嫣、藝嫣穿著一身湖色纏枝蓮紋罩紗裙上罩水綠色牡丹大氅輕輕盈盈的邁步進來。我如遇大赦般的向雲卷使了個眼色,在對著年羹堯略施一禮便退到一邊。雲卷很是乖覺,立刻上前接過範安語脫下的氅衣,立在一旁。

範安語初見嶽鐘琪也在,自然麵露喜色,再一看旁邊的年羹堯,一下斂了顏色,驕矜的微微一福道,“年大人安好。”說罷,也不等年羹堯叫起,直直站了起來朝著嶽鐘琪甜甜笑道,“東美哥哥今日也得空?”

“許久未見年大人,想尋個說話的地兒,偌大的西安城竟沒個去處。玉娘這兒安靜雅致,大晌午的也飲不得酒,便來品品茶了。”嶽鐘琪淺淺笑著,這樣的笑既不親近也不疏遠。

範安語如何聽不出嶽鐘琪的言下之意,順手拉住我笑道,“既如此,我也不打擾你們了。玉娘,前日聽說你這來了極好的茶,帶我瞧瞧去!”

“是是是。”我笑著應道,“今兒早起我還做了桂花糖糕,是拿薄荷葉子擠了汁和了蜜桂花做的。吃起來涼涼的還帶著桂花的香甜,配著茶是最好不過呢。”說完,轉臉對雲卷吩咐道,“把桂花糖糕、玫瑰酥呈給年大人也嘗嘗。”

“可真是巧了呢。”範安語笑嘻嘻的收回看向嶽鐘琪的目光,親熱的拉著我的手笑道,“我今兒正巧從天香齋過,瞧見了新上的胭脂,是拿當年的新桂花曬乾磨成細粉又摻了茉莉珍珠粉,聞起來啊香極了。我曉得玉娘你最喜桂花香便買來送你嘍,沒想著咱倆心意如此想通呢。”邊說著邊拉著我上樓。

我略施一禮,逃似的和範安語一齊上樓去了。身後,那到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令我如芒在背。忽的,那目光消失了,變成了帶著森森笑意陰測測的一句,“你的玉簪子晶瑩剔透,卓爾不凡,著實是件好東西。”

待到下午,我把晌午的事告訴了墨跡。不曾想,墨跡小臉頓時失了血色,半晌蹭的跳了起來,轉身就往外跑。幸而達楞手快,一把拉住她。“好歹也是要做額娘的人,怎麼還是這麼毛毛躁躁?”

我強行按她坐下,奇道,“你做什麼去?”

“還能做什麼?”墨跡氣鼓鼓的回答,“收拾細軟,咱們走啊!”

“走?”我與達楞對視一眼,無奈笑道,“哪有那麼容易?”

此時的墨跡已經冷靜下來,她是管家,自然知道家裡還有多少銀兩的。

“此番大自在已經投入太多,若是要走隻怕不易。”達楞抱胸搖頭道。

“是啊。”我也在墨跡身邊坐下,十指交握。“好容易大自在已經進入正軌,生意上也有了起步。今時不同往日,走已是難了。再說,你還不到三月,正是胎像不穩,再要舟車勞頓出了事怎麼辦?”我握住墨跡的手,歎著氣,“你是我現在唯一的親人了,難道我想我的小外甥出事嗎?唯今,隻能希望年羹堯有私心,不會告訴胤禛我在這了。”

在我的坐立不安中,日子一天不拉的過著。冬雪消、春花開,夏荷香,秋風起。

康熙五十一年的中秋,到了。

人們並沒有因為這樣的團圓佳節而忘記大自在,相反的,人還要比往日更多些。今日是我在月海亭撫箏的日子。早早的,月海亭被蜜色霞影紗蒙上,明亮的月光一照,霞影紗折射出朦朧的光。

我一身淺瑰紫百翎錦金蔓枝海棠月桂裙,如墨的青絲綰成個倭墮髻,髻上數枚雲母紫水晶同心花鈿閃爍著灼灼光芒,玉簪並著一支海棠金玉流蘇釵斜斜待到簪著。流蘇隨風而起,隔著繡著圓月金桂的絲帕掃在麵頰上涼涼的。月海亭內插著幾枝新折的桂花,秋風徐徐,甜香瀠繞。

亭外,一片安寂。我端坐於箏前,十指紛飛,如淙淙流水,叮當如珠。如山澗泉鳴,似環佩鈴響。《漢宮秋月》,優柔飄渺,如霧如煙,好似漢宮宮女在那高高的宮牆中說不儘的欲語還休,倏忽回轉之際卻突然變得極為鏗鏘有力,有抑有揚。如同盛開的桂花,靜靜的,開放在靜謐的夜空中,香氣四溢卻又攝人魂魄。

我正彈至一半,忽聽院前吵鬨起來。呼喝聲、叫罵聲、尖叫聲如進了水陸道場!

我掀簾走出,亭外的客人具朝前觀望著,一時間嘰嘰喳喳好不熱鬨。我環視一圈,達楞已不在,知必是去前頭了。我略安心,微揚著臉等候何人大駕。

“好個‘雲髻飄蕭綠,花顏旖旎紅,雙眸剪秋水,十指剝春蔥’!”未曾何時,一年輕華服男子帶著不下十名仆役,浩浩蕩蕩的走來。隻可惜,那樣的人,白白糟蹋了白居易的好詩!

我瞧了眼達楞,身上完好無損,隻是那些仆役十有五六都是鼻青臉腫,不覺有了淡淡笑意。“原來是範二公子呢。”我語帶鄙夷道,刻意在範二這兩字咬重,立時下頭看熱鬨的有人偷偷嬉笑起來。範文龍,範安語的同父異母哥哥,長得也是風流倜儻,豐神俊逸,隻是眼裡儘是猥瑣壞了那一張與有幾分相似安語的麵孔。與安語不同,範文龍是得寵的妾室謝姨娘所生,安語母親早逝,謝姨娘管著陝西布政使府中大小事宜,更是由著範文龍在府內府外橫行霸道,範大人隻是睜隻眼閉隻眼,有時竟生生欺了安語這個嫡出小姐。大自在開了沒多久就迎來這麼位爺,隔三差五對我糾纏不休!“範二公子不陪著新納的第八房妾室在這團圓日子裡賞月,怎得貴步臨賤地反而鬨騰的我這雞飛狗跳呢?”

“今日難得玉娘你現身,我如何不來捧個人場?”範文龍皮笑肉不笑的回道,“每回求見,你都是拒絕,我怎能放棄這難得一親芳澤的機會?”

“一親芳澤?”我怒極反笑,如此大庭廣眾之下羞辱,聞所未聞!霎時,雲舒雲卷皆變顏色,雲舒朗聲叱道,“範二公子好生讓人不明白,我家小姐與你有何關係?怎得還要你來捧場?大自在廣迎天下之客,卻也供奉孔孟之道,但凡德行無虧的皆迎入門內,怎麼據你於千裡之外了?難不成…?”雲舒故意不說完,底下卻笑成一團。

範文龍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跟隨的仆役們也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範文龍扯唇一笑,無賴至極,“我倒也不和你個奴婢打什麼勞什子的嘴仗,今兒個我來是來迎娶你家小姐的。”

“迎娶?我一與你無父母之命二無媒妁之言三無婚約之說。這麼說來範二公子是準備強搶民女麼?”我立於亭上,比範文龍高出三個台階,居高臨下的藐視著他。“在坐著數十人,範二公子是準備著今日強搶我回家,明日便被百姓們的口水淹死麼?再說了,範二公子無所謂懼,不怕言官參上一本說教子無法為害鄉裡讓令尊仕途儘毀麼?”

“果真是有其主就有其仆。”範文龍隻是一滯,禁不住旁人幾句攛掇,直接上前一步鉗住我的手腕道,“我與你說道什麼?這幾日嶽鐘琪不在西安城裡,待我將你生米做成熟飯,他嶽鐘琪還能救你要你不成?我爹是陝西布政使,什麼是王法?老子說是那就是!走!”

我強忍著手腕上的油膩感,硬撐著冷笑道,“也不過是個陝西布政使,天理昭昭,你還能越過天了去?”

範文龍一腳踢開撲上來護我的雲舒雲卷,仆役們團團圍住達楞和趕來的顧之言,令他們脫不開身。“天理?你在這兒和我講天理?”說完,另一手撅住雲舒,□□道,“你玉娘容色出眾,想不到身邊伺候的丫鬟也是花容月貌!好!待我收拾了你再來給你這小丫頭開臉!讓你也做個主子可好?”邊說著邊伸出汙穢的手在雲舒的俏臉上摸了一把。

雲舒到底也是好人家出身,何時聽過這般露骨的淫詞穢語又平白被人占了便宜,巴掌大的小臉瞬時紅了個透。眼見姐姐受辱,雲卷橫著衝了過來,一下撞開範文龍。範文龍是何許人?見了樣貌美豔的即便當眾給他一耳光也能腆著臉。此時的雲卷亂了鬢發,眼裡既怒既怕,一雙大眼中波光瀲灩,剛又有了大動作,粉麵上暈上一層紅霞,看起來如同剛剛成熟的蜜桃,分外鮮嫩可口。範文龍不由得呆了,待回過神來又喜又驚道,“喲嗬。這租了我家的鋪麵就是不一樣。看來小四兒收你那麼點租子還是有先見之明啊!——這個租子好!”

此時的局麵已亂的不可收拾,客人早就趁亂跑了,達楞顧之言與那幾名仆役打做一團,杯碗破碎聲、布料撕碎聲、桌椅木頭斷裂聲再混雜著拳擊皮肉的悶響不可謂此起彼伏。範文龍趁亂一手拉著我一手拽著雲卷,而雲舒又死死抓住雲卷的手,卻仍是抵不過範文龍的蠻力。

這時,一名被揍得鼻青臉腫的仆役灰頭土臉的跪在範文龍麵前,手中捧著一封信。

“嘿!劉雙福!這一進門就不見你了,這會在大爺麵前做什麼?”範文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