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尋月窩在榻裡,在後背墊了個枕頭,半躺坐著。她本讓星兒取了本書來看,奈何左臂一陣陣的疼,看不進去,隻好將書放在枕邊,盯著榻上的雕花發呆。
不知發呆多久,忽聽外間傳來婢女們行禮的聲音:“奴婢見過王爺。”
謝堯臣?宋尋月微驚,怎麼怕什麼來什麼?
她忙伸手扶住左臂,做出一副忍受疼痛的模樣,靜等謝堯臣進來。
謝堯臣在門外停下,看了眼星兒正在小爐上熬的藥,問道:“你們小姐的舊傷怎麼回事?”
星兒如實回道:“成親前半個月,小姐和二小姐一同出行,下馬車時被二小姐擠了下,摔下馬車,左臂骨裂,本是養了好的,怎知今日又衝撞了下。”
謝堯臣唔了一聲,原是宋瑤月乾的。手臂骨裂,算外傷,這或許與前世導致她病逝的病情無關吧?具體如何,等下太醫來瞧過便知。
他私心估摸著,今日在那院中,宋尋月許是和林穗穗起了些衝突,可具體是什麼,他的人進不去,尚未查明,等下進去,順道問問。
謝堯臣不再理會院中婢女,抬腳進了屋。
宋尋月聽著謝堯臣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不多時,他頎長的身影,便已繞過簾子,出現在她麵前。
宋尋月掀開被子,正欲起身行禮,卻聽謝堯臣道:“行了,受了傷就彆鬨這些虛的。”
宋尋月頷首:“多謝王爺。”說罷,複又躺了回去。
謝堯臣掃了一眼她的手臂,見她左臂曲著,護在腹前,便知受傷的是那條。
他緩緩踱步到宋尋月塌邊,站定。
辰安從一旁搬了椅子過來,放在謝堯臣身後,謝堯臣坐下,一條腿順腳就踩在了她塌邊的腳踏上,頂起衣襟,露出大半條長腿,甚是賞心悅目。
謝堯臣問道:“怎麼出去一趟,還傷了手臂?”
宋尋月乾澀的笑笑,回道:“跟人說話時沒留意腳下,不甚絆了一跤。”
“哦……”謝堯臣意味深長的應下,心裡憋著惦記了幾天的事,暗示道:“本王讓寄春給你領了些雲錦回來,等手臂好些了,可去製衣處先挑幾匹做幾套衣裳。”
說罷,謝堯臣補上一句:“他們告訴你了嗎?”
宋尋月聽著腦袋有些焦,他忽然提這做什麼?也不知他是不是還有坑在等著自己,她既不敢表現的太過高興,又不敢表現的不在意,隻好禮貌得體,儘可能挑不出錯來,笑道:“今早才知,多謝王爺。”
就這?謝堯臣眉宇間有些不快,雖說是謝了,但這四個字,似是沒撓到他心癢之處,甚不滿意。
但她到底道了謝,挑不出錯來,他還在期待些什麼?謝堯臣有些煩這種情緒,轉頭對辰安沒好氣道:“本王坐這麼半天,不知道去倒杯茶?”
辰安:“……”好吧,辰安隻好老實去倒茶。
宋尋月聞言忙道:“今日受傷,怠慢王爺,還請王爺恕罪。”
謝堯臣轉頭看向她:“沒說你,知你有傷在身,本王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對了……”
謝堯臣兩肘搭著椅子扶手,十指鬆鬆交疊平放於腹前,靠在椅背上,垂眸看著榻上的宋尋月,問道:“這些時日本王心頭一直有個困惑,王妃之前被母妃宣進宮,回來後說有個驚喜給本王,過了這麼些時日,卻仍未見到王妃的驚喜,到底是什麼?”
宋尋月心底一沉,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該來的終歸會來,她本想著等林穗穗順利離開之後再去跟謝堯臣請罪,但如今他問及,她不好再瞞,隻盼著謝堯臣不要去找。
宋尋月低眉輕歎一聲,還是掀開被子,護著手臂下來,在謝堯臣麵前站定,單膝落地,對謝堯臣道:“王爺恕罪。”
謝堯臣心頭閃過一絲不詳的預感,問道:“你何罪之有?”
宋尋月道:“妾身失職,看護不利。”
宋尋月抬眼看了謝堯臣一眼,複又低眉,認真解釋來龍去脈:“那日妾身進宮,儀妃娘娘賜了個宮女給王爺,喚作林穗穗。林穗穗樣貌可親,年紀較長,在宮裡見過世麵,瞧著很是穩重,若能到王府,必能幫襯王爺許多。妾身心想,既是儀妃娘娘的心意,又是府中第一個妾,怎麼都得有些體麵,便暫且將她安排在了外頭,想著等挑個吉日,正經將人抬進來。”
謝堯臣麵上瞧不出悲喜,接著問道:“然後呢?為何說自己失職?”
宋尋月儘力控製住不叫自己聲音顫抖,說道:“前兩日林穗穗出街買菜,卻被一潑皮混混追趕,不甚掉進護城河裡。冬天天冷,河麵結了冰,但河下水流急,妾身派人找了兩日,仍無下落。”
說著,宋尋月護著手臂,身子俯得愈發低:“妾身失職,還請王爺治罪。”
隨著一席話從她口中緩緩流出,謝堯臣的眼眸裡,漸漸漫上一層怒意,以及……濃鬱的失望。
她當真敢殺人滅口!還找這麼個借口糊弄他!
謝堯臣神色陰鬱,放下手,身子緩緩前傾,單手撐膝,彎腰看向宋尋月,話裡有話,一字一句道:“你好大的膽子……”
一聽這語氣,宋尋月心一沉,果然,弄丟他的妾,她八成是沒好果子吃。等外祖家回了信,還是抓緊跑路吧。
宋尋月隻好道:“人怕是已經沒了,王爺若罰便罰,若王爺願意,妾身自會再挑更好的女子給王爺聘回來。”
謝堯臣聞言一聲嗤笑,目光從宋尋月頭頂掠過,隨後看著她嘲諷道:“這是本王要不要妾的問題嗎?”
宋尋月微有不解,難道不是嗎?但她麵上不顯,隻道:“請王爺責罰。”
一團火壓在謝堯臣心口,憋得他胸口脹痛,半晌說不出話來。
辰安在一旁冷眼瞧著,心間替王妃覺得惋惜。
他深知王妃這次觸到了王爺底線,他們王爺在許多方麵待人寬鬆,可唯有一點是他的逆鱗,便是貪心不足,心懷與實力不匹配的野心!
不知王妃是因何緣故要殺林穗穗滅口,許是妒忌,許是旁的緣故,但王爺無論如何,都容不下心思歹毒之人。
他看得出來,王爺已對王妃心生些許好感,但經過這麼一出,怕是那點心思,徹底碾滅了。
這樣的人,王爺不會留。
否則有朝一日,連累的就不止她一個。就好比當初堪堪成親之時,王爺要在新婚之夜送宋瑤月一杯鴆酒一樣。
謝堯臣盯著宋尋月沉默許久,僅僅在這片刻之間,心思已是翻了幾番,幼時幾次險些殞命的遭遇,辛苦從宮裡爬出來的步步為營,還有心間些許對平靜生活的期許……
但最終,所有的思緒塵埃落定,他已做下決定,宋尋月不能再留。
他苦心經營的一切,母妃在宮裡的性命,都容不得他身邊有這般大膽妄為,視人命為草芥之人,倘若被有心之人拿來做文章,那這就是他琰郡王身在高位卻罔顧律法,遲早會被父皇當做“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典範。
他這樣的身份,在皇子間這樣尷尬的處境,注定他要小心再小心。前世僅僅是宋瑤月的貪心,便已將他害的死無葬身之地,遑論宋尋月比宋瑤月更聰明,更狠心,更膽大妄為,更不擇手段!
思及至此,謝堯臣眸光比外頭的冰雪更冷,隻對宋尋月道:“本王不罰你,你好生養病吧。”
說罷,謝堯臣起身,大步離去,未做片刻停留。
辰安掃了一眼尚跪在地上神色怔愣的宋尋月,眼中流出一絲惋惜。他還以為,王爺終於要遇上個能與他同歡喜,共富貴的妻子,誰知尚未開始,便已是結束。
辰安不再多想,跟著謝堯臣一同離開。
獨留宋尋月在原地,看著謝堯臣的背影,震驚不已。他竟是又這般,輕而易舉的放過了?
就像當初一樣換親一事般,輕拿輕放過去了?
不會吧?宋尋月當真有點不敢相信,他明明剛才挺凶的,給她嚇得心都涼了半截,結果就這?
宋尋月護著手臂從地上站起來,重新在塌邊坐下,眼神依舊不住的往謝堯臣離去的方向瞟。
她當真有些看不懂謝堯臣,這世上,當真會有人善良到,便是連懲罰都不會嗎?他人真就這麼好……好欺負?不會吧?
她甚至已經最好了裝病賣慘的準備,備了一大堆謝堯臣罰她時的說辭,結果全部沒用上!
宋尋月滿臉狐疑,重新靠回了榻上。
謝堯臣全程黑著臉回到自己院中,便是連院中的下人,都看出他臉色不對,各個麵麵相覷,行禮時,也連大氣都不敢出。
謝堯臣一腳踹開門,門扇“咚”的一聲砸在牆上,複又彈回來,吱吱呀呀的搖曳。
他大步地走進去,在正堂的椅子上坐下,漆黑的眸平時前方,神色間潛藏著說不儘的怒意。
辰安在他身側站定,彎腰問道:“王爺,王妃……還留嗎?”
“不留。”謝堯臣冷冷吐出兩個字。
辰安沒有意外,這確實是他們王爺的行事風格,他已料到。
但……辰安看了謝堯臣一眼,再問:“可趁王妃傷病,送滋補的煲湯過去,不知王爺,打算何時動手?”
他記得那晚他們王爺反常的舉動,他擔心,王爺會有些舍不得。但這種事情,為了他們王爺,他也得催王爺早些做下決定,省得夜長夢多。
謝堯臣聞言喉結微動,眸色不再似之前那般鋒利,腦海中複又出現那晚在集市的畫麵。
前後兩世,二十載光陰,他心緒從未那般開懷過,即便隻是短短片刻。
他仍記那晚和宋尋月回府分開後,王府的寂靜,心間的空落,以及這幾日藏在心間的期待。
好似在這短短幾日間,心間便攀出一條線,掛去了王府另一麵的嘉禾院,他送雲錦,無非就是想再有交集,可盼望的交集沒有來,等來的卻是這般深切的失望。
果然啊,他還是不該對宋家人改觀,前世都被害死過一次,怎麼會不長記性,今生又生出如斯期許?
辰安見謝堯臣半晌不回話,便知自己揣測的沒錯,王爺有些舍不得,所以遲遲不能回答他,遲遲定不下來送煲湯的時辰。
辰安正欲再提醒,張立卻走了進來,俯身行禮道:“王爺,太醫來了,帶去王妃院中嗎?”
“不必……”謝堯臣語氣間有些疲憊,對他道:“本王是請太醫來請平安脈的,叫他進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