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第 156 章 兄弟(2 / 2)

五年不見,謝堯棠身上再也沒了當年的風流儒雅,他形似枯槁,臉頰深深凹陷,不到三十的年紀,鬢邊竟已有白發。但即便如此,他頭發依舊梳得整齊,衣衫依舊乾淨,氣度如舊。

謝堯臣不易察覺的輕歎一聲,喚道:“二哥。”

謝堯棠手一頓,愣住,似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故人的聲音。遲疑半晌,他驀然抬頭,看清謝堯臣麵容的瞬間,謝堯棠不禁笑開:“三弟?”

謝堯臣跟著笑笑,拉拉兒子的手,道:“這便是你伯父,叫人。”

謝澤鬆開父親的手,兩手抱拳,恭恭敬敬行禮下去:“侄兒謝澤,見過伯父。”

許是耳畔許久未有過如此稚嫩的聲音,謝堯棠麵上流出笑意,應聲道:“澤兒請起。”

隨後謝堯棠看向謝堯臣,問道:“你有兒子了?”

謝堯棠拉拉肩上毯子,朝謝澤伸手:“來,給伯父瞧瞧。”

謝澤轉頭看看爹爹,見爹爹點頭,便將手遞給謝堯棠,借他的力爬上炕沿,坐下。謝堯棠指指炕桌對麵的位置,對謝堯臣道:“三弟若不嫌棄,便坐吧。”

謝堯臣聞言,斂袍落座。

謝堯棠摸摸謝澤的腦袋,問道:“你幾歲了?”

謝澤豎起四根手指,回道:“四歲。”

說著,謝澤看著謝堯棠的臉笑道:“伯父,你和爹爹長得好像,博文哥哥的伯父也跟他爹爹像。”

謝堯棠看著謝澤純淨的眼,抿唇笑開,他轉頭看向謝堯臣,問道:“你怎麼來了?”

謝堯臣回道:“我在外麵遊曆多年,前陣子正好到會寧府。”

謝堯棠點點頭,對謝堯臣道:“流放路上,勞煩照看。”

謝堯臣微訝,這事他做得隱蔽,二哥沒道理知道?他正欲裝成不知道,謝堯棠卻道:“本來我也不知是誰,今日見到你,我便明白了。”

謝堯臣啞聲張了張嘴,終是沒有否認,他隻道:“到底兄弟一場,如今我已為人父,不忍哥哥妻女受辱。”

謝堯棠聽罷,笑而點頭,眼眶卻漸漸泛紅,他抬頭看向謝堯臣,摸著謝澤的頭,道:“我記得你四五歲的時候,很喜歡來找我玩,後來怎麼不來了?”

謝堯臣低眉,笑笑,回道:“懂事了。”

幼時不懂事,以為兄長便是兄長,想和哥哥玩兒,但懂點事之後,便知皇家的兄長,並不是兄長。

謝堯棠唏噓點頭,歎道:“是啊,這一生父不是父,子不是子,兄弟不是手足,姊妹不是親人,如今命不久矣,能再見你一麵,也算有了兄弟,人生倒不是太過了無惦念。”

謝堯臣笑笑道:“你還有妻兒。”

說起妻兒,謝堯棠轉頭,看向窗外,動作有些遲鈍,他眼露深切的自責:“是我害了他們。”

謝堯臣聽聞此言,從袖中取出一疊銀票,放在桌上給他推過去,道:“十萬兩,等過些年風聲過去,帶著妻兒好好生活。我在外頭五年,深覺人生並非隻有京裡那一畝三分地,除卻權勢,這世間還有很多有意義的活法。”

謝堯棠眼露感激之色,他是沒幾天可活了,但妻兒確實需要這筆錢,他沒有跟謝堯臣客氣,畢竟如今落入泥濘,兩次肯幫他的,隻有這個三弟。

他有些疑惑的看向謝堯臣,問道:“你在外五年,是當真無心皇位嗎?”

謝堯臣笑,點頭,歎道:“我這個人最有自知之明,皇後已死,想必二哥也知道了那些往事,我能活下來已殊為不易,何必再給自己找麻煩?當年在你和恭郡王的夾縫中,好好活著也不容易啊……”

謝堯棠聞言笑開:“這紈絝做的甚好,我和恭郡王都被你瞞過了。”他能做到不動聲色的暗中護著他們一家抵達會寧府,足可見手段不俗。

謝堯臣跟著笑,可謝堯棠笑著笑著,卻忽然一聲長歎:“當年我還笑過你愚蠢,可如今回過頭再看看,你才是真的聰明,蠢的人是我,你過得越來越好,而我卻護不住母妃,護不住妻兒,一敗塗地,一無所有……”

而就在這時,謝澤伸手拽拽謝堯棠的衣袖,仰著小臉說道:“伯父你彆難過,爹爹教我‘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有次我們去山裡玩,被一條河擋住了,我以為沒路了,可堅持向東走了幾步,就出現了一座橋。”

謝堯棠低頭看著謝澤,抿唇笑,眼睛微彎,連眼底都是笑意,哄道:“好,就聽澤兒的,不難過,等柳暗花明的時候。”

謝澤一見自己的安撫有用,更加開心,轉身跪在炕邊,對謝堯棠道:“伯父,你以後能不能來接我下學啊?”

謝堯臣無奈笑笑,沒理兒子,謝堯棠卻微愣。謝澤見他不回答,眼裡有些著急,腦袋微側,急急證明道:“博文哥哥的伯父就會去接他,和他爹爹換著接!”

稚子純真無邪的話語,莫名直擊謝堯棠心底深處,他抿唇笑著,但唇微顫,眼眶複又泛紅。

謝堯棠不忍謝澤失望,想了想,從桌上又拿起一塊新的木牌,對謝澤道:“伯父也給你刻個平安符好不好?正好這幾日在給你堂兄堂姐們刻。伯父若是不能去接你,你便看看伯父的平安符,就當伯父在,成嗎?”

畢竟年紀還小,立馬就被平安符轉移走了注意力,謝澤眼睛巴巴的看向謝堯棠手裡的木牌子,點頭道:“好。”

謝堯棠看著他笑笑,低頭去刻,刻上謝澤的名字,謝堯棠轉頭問道:“你生辰是什麼時候?”

謝澤回道:“十二月初八,辰時。”

謝堯棠聽罷,繼續低頭去刻,刻著刻著,謝堯棠忽地想起什麼,抬頭看向謝堯臣,問道:“你剛離京那年的十二月初八?辰時?”

謝堯臣見他滿眼探求的目光,神色間茫然不解,回道:“是,怎麼了?”

謝堯棠腦海中再次出現當年那持續一日一夜的異象,最後便是於辰時達到頂峰,他似是明白什麼,低頭笑開。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當初司天監說是什麼國泰民安之象,他就不該當真!再看謝堯臣這一副茫然之色,怕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兒子在京裡鬨出多大的動靜吧?

他這三弟啊……謝堯棠搖頭無奈笑笑,低頭繼續刻手裡的平安符。

木質刻的很快,一刻鐘的功夫,謝堯棠便將平安符交給了一旁的謝澤,對他道:“伯父願你,功在千秋,澤被天下!”

謝堯臣笑道:“澤被天下免了吧,一輩子平安就成。”

謝堯棠看著他笑笑,轉頭衝謝澤挑眉道:“彆聽你爹瞎說,你長大後了不得。”

話剛說完,謝堯棠忽地一陣急咳,麵上泛上異樣的青紫,唇色跟著發黑,謝堯臣和謝澤皆是麵色一慌,謝堯臣忙離座上前,問道:“需要什麼藥?我去找嫂子。”

謝堯臣轉身欲走,卻被謝堯棠拉住袖子,連連擺手,好半晌,謝堯棠才緩過勁兒來,對謝堯臣和謝澤道:“嚇著你們了。”

謝堯臣見天色已晚,謝堯棠這身子再不休息怕是撐不住了,便道:“那我和謝澤便先告辭了,你且好生保重!”

謝堯棠知道,謝堯臣今日能來看他,必然是費了一番功夫,不可能再來,這一彆,恐怕就是永彆。

他點點頭,衝謝堯臣笑笑,問道:“你可記得小時候,父皇安排我們看戲,演得那出《趙氏兄弟》嗎?”

《趙氏兄弟》是源於漢朝的一個故事,說當年王莽□□,百姓食不果腹,強盜橫行,趙氏兩位兄弟,弟弟被強盜抓住,要被烹食,哥哥便前去求饒,說我弟弟瘦,不如我胖,你們要吃吃我吧。最終強盜被兄弟二人的情義感動,放了他們。

謝堯臣念及這個故事,點頭道:“記得。”

謝堯棠衝他笑笑,語氣似玩笑,卻又有幾分認真,對他道:“若有來世,我定會做個好兄長。三弟,保重!”

謝堯臣望著他的眼睛,凝眸半晌,隨後輕笑,點頭:“保重……”

說罷,謝堯臣叫兒子拜彆謝堯棠,重新給他帶上兜帽,自己也帶上,彎腰抱起孩子離去,臨走前,謝澤還爬在爹爹肩頭抱拳行禮:“伯父,你可記得來接我下學。”

謝堯棠再未及點頭,父子二人已經出門離去,消失在夜幕中。

謝堯臣同謝澤剛走,張氏便端著藥進了屋,給謝堯棠放下,謝堯棠拿起桌上謝堯臣留下的十萬兩銀票交給她,叮囑道:“三弟留下的,你且收好,等過幾年風聲過去,你帶著孩子們好好生活。”

張氏接過那一疊厚厚的銀票,滿心裡感激,沒有錢的日子有多難,她現在深切的感受到了,張氏紅著眼眶道:“當真是遇事看人,你那麼些兄弟裡,恐怕就這一個有情有義的。”

謝堯棠笑而點頭,隨後對張氏道:“你給我取紙筆來,我要寫封密信,等我走後,你看看能不能通過你娘家的路子,把這封密信送去給我母妃。並告知她,若有朝一日,三弟有難,她無論如何,都要將這封密信,交給父皇。”

他雖被廢為庶人,但母妃還是賢妃,隻是被他連累不再受寵。

張氏應下,轉身去取紙筆。謝堯棠慢慢收拾著桌上的平安符,騰等下寫信的地方。

事到如今,經曆此番塌天的變故,他想他終於摸清了父皇的心思,看懂了他這個人,希望在人生的最後,他能做一次合格的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