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許征要和救援隊一起下礦, 尤誌隻有一個反應:“你他媽瘋了嗎?”
在他看來, 許征年輕、意氣用事, 什麼都不懂就在這瞎胡鬨。
救援的工作不比其它, 同樣具備危險性, 稍有不慎, 可能在原定的基礎上再多死幾個人。
參加救援隊的,都是對礦內結構、地形位置十分了解的人。
許征看完地形圖, 將其默記於心。
他在學習上天分一般, 和普通人一樣, 都是靠死記硬背, 對於圖形記憶方麵, 卻擁有得天獨厚的優勢。
但凡看過的圖,能做到過目不忘。
“出事的地點在哪?”許征問向一旁的救援隊長。
隊長給他指了個點,說道:“我們到那兒的時候,前麵路全塌了,過都過不去。”
偏偏出事的地方,是位於幾條巷道的交界處,人會躲在哪, 是否還存活,一切都說不準。
“這幾個地方搜過了嗎?”許征指著地圖上的幾個位置。
隊長:“還沒。”
許征:“等會去這幾處找找。”
……
兩人一言一語聊上了,尤誌把許征扯到一旁,低聲道:“喂, 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許征還想問他:“你從哪兒找的救援隊?”
這麼不專業。
“還能去哪?礦上唄。”尤誌一臉煩躁。
經尤誌這麼一提醒, 許時才幡然醒悟。
他倒忘了。
這個年代, 在關樂這樣的小地方,哪有什麼正規的救援隊。
煤老板礦上出了事不敢聲張,背地裡偷偷壓下來。
直到後幾年,有位姓張的記者深入煤礦,暗中尋訪兩三年,揭開了一場十年前的巨型礦難事件。
由於開采設備簡陋、礦內安全條件差,導致煤礦坍塌死了二十三名礦工。
這件事最終以每人五千元封口費,礦工家屬十萬元賠償金了結。
張記者深入內部,從礦工做起,一點點把事情經過了解清楚,還找到當地火葬場工作人員,人證物證確鑿,寫了篇報道,一舉將事件捅破。
報道出現後,當地部門將那座煤礦老板告上法院,此事過後,掀起了煤界一場浩劫,多年前的煤礦事故被頻繁報道,導致煤老板對於煤礦安全不得不重視。
這才有救援隊這一行業。
在此之前,給錢封礦,是行內默認的規矩。
尤誌事業剛開始起步,良心仍在,沒選擇這麼做,這才組織起救援。
礦雖然是他的,可他本人對礦內情況一竅不通,自然不能這麼看著許征瞎胡鬨:“我都沒下去,你下去乾嗎,年紀輕輕的,不是給他們添亂嗎?”
許征一時間沒辦法向他解釋。
他挖過的煤,比尤誌吃過的米還多。
許征注視著他問道:“你就不好奇我當初為什麼偏找了你做生意?”
“好奇。”尤誌事後想了很久也沒想通,最後乾脆不想了。
“等我上來告訴你。”許征道。
“你……”
救援隊長跟著勸道:“尤老板,這小兄弟懂的比我們還多,他跟著一塊下去,說不定還有希望。”
尤誌左右為難,還是忍痛決定:“不行。他們是我的工人,出了事我負責,你要是出了事,誰負責?”
“少在這廢話。”許征忽視他的意見,轉頭問,“衣服呢?給我一套。”
下礦前,許征交代給尤誌一件事:“哄好我弟。”
許時在車上睡著了。
隔著車窗玻璃,許征看不清車內的臉,隔著老遠回頭望了眼窗戶,和他們一塊進入到礦內。
礦上的尤誌站在車旁抽煙,火星撲閃,一根接一根。
很快,半包煙空了,腳下是一堆零星的煙頭。
天剛蒙蒙亮。
車窗被搖了下來,許時環顧四周沒看見人,第一時間問道:“我哥呢?”
“丟下你跑路了。”尤誌把煙丟下,用腳踩滅。
許時刹那間變了臉色,渾身充斥著低氣壓,看向尤誌的眼神讓他感覺怪滲人的。
“誒,彆彆彆,我跟你開玩笑呢。”尤誌瞬間認慫,“你哥他有事出去了,先跟哥回家好好休息。”
“他什麼時候回來?”許時追問道。
尤誌摸了摸下巴,捉摸了半天,惆悵地歎了口氣:“我也說不清,明天吧。”
許征和救援隊一塊進入礦下,道路坑坑窪窪,頭頂上的礦燈成了裡麵僅有的光源,潮濕黑暗的環境,就像一隻扼住脖子的手。
讓人窒息。
環境還是那麼惡劣。
許征前世就在這樣的地方,度過了他的青春。
礦內的路上,有的就是泥湯和石子,看不到半點綠色,就連平坦的馬路都是一種奢望。
井口刺骨的風和各種有害氣體混雜在一塊,粉塵、煤塵,伴隨著高溫氣候,多待一秒都讓人覺得無法忍受,可偏偏,他們在裡麵一待就是十幾個小時。
許征聽過工友說過這麼一句話,“在礦裡待久了,看棵草都覺得親切。”
明明周圍是不認識的人,熟悉的礦內景象將他拉回到了上輩子。
許征跟著他們走。
他們前進的速度快不了,每人攜帶一隻手電,必要時照明開路。
礦內地形複雜程度遠超過上麵的圖紙,彎彎繞繞的,無數個岔路口擺在他們麵前,救援隊裡有負責這片地區的開采人員,領著他們走到了出事的巷口。
道路被堵得死死的,裡麵的人出不來,外麵的人進不去。
一路走來,許征將礦下結構銘記於心。
上次下礦,救援隊就是在這處折返,此次他們帶上工具,做好了充足準備,打算從這兒清出一條路。
剛開工,便被救援隊長急忙喊停:“再打下去,礦就塌了,想想其它辦法。”
許征用手敲著周圍的岩壁,最終選定了一處最薄的地方:“在這打孔,我們進去。”
“能行嗎?”有人懷疑。
許征拿起工具開始敲,接著第二個人加入。
每敲一下,壁上掉落點灰。
這裡的救援隊長也不過是平日裡領著他們乾活的人,被困在礦內的有他的侄子:“年前在鄉下給我侄子說好了媳婦,就指著在礦上乾到年底,掙夠蓋房子的錢。沒想到他命不好,遇上了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出來。”
又有一道聲音跟著懺悔:“我爸還在裡麵呢,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欠了賭場這麼多錢,他也不會跟著下礦。”
“要是沒把我姐夫救出來,我姐年紀輕輕的就成寡婦了。”
……
願意來參與此次救援的,都和被困的人沾親帶故。
否則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給再多的錢也沒人願意乾。
無異於拿他們的命去賭裡麵人的安危。
“你們尤老板都還沒放棄,怎麼就不行了?”氣氛越說越感傷,許征看不下去,開口打破這份哀愁。
“說得對,咱們還有尤老板!”得知礦難的時候,他們都以為沒希望了,準備領賠償金,沒想到尤誌一個搜救的命令,給了他們另一條路。
此次過後,相信礦上的人會更加為尤誌賣命。
許征這話,無疑激發了他們所有的動力。
“咱們加緊挖,爭取早點把人救出來。”不知是誰提了這麼一句,大夥鉚足精力乾活。
有誰體力不支了,退到後麵去休息,換其他人上來。
要打通礦道,最常用的方法就是□□。
可目前礦內情況不明,□□威力過大,容易引發二次塌方。
他們隻好用手一點點敲。
從徒勞到看見希望,岩壁總算出現個洞,拿手電筒一照,光線垂直穿過,有人驚呼:“穿了穿了。”
能打通一個孔,即便再小,那也是通了。
沿著洞孔周圍不斷進攻,敲擊聲混雜在一塊,眼見石塊一堆堆坍塌,露出的孔越來越大。
不知道打了多久,隨著轟隆一聲巨響,牆上被鑿除個能夠一人通過的大洞。
三四支手電同時往洞裡照去,地麵積滿了水,演變成一片小型湖泊。
全部人的心咯噔一下,頓時涼了。
許時被尤誌領回他家,金碧輝煌的裝修風格閃瞎了許時的雙眼。
尤誌招呼他:“你隨便坐啊,今晚想睡哪兒就睡哪兒,樓上客房隨你挑。”
“餓不餓,需不需要我給你弄點吃的?”尤誌關切道。
許征的弟弟,也是他的弟弟。
許時禮貌回絕:“不用了。對了,我哥到底有什麼事?”
尤誌眼神回閃,違心道:“這我哪兒知道。”
“你不知道嗎?”許時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幽幽問道。
尤誌不願承認,自己被這麼個小屁孩嚇住了,索性同他攤牌道:“他不讓說。”
許時的神情有片刻落寞,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尤誌也被他這幅外表所蒙騙,哄道:“你彆難過啊,我先帶你許征住過的客房休息休息?”
許時很輕地應了一聲:“嗯。”
尤誌他表弟尤信,又皮又欠,說出的話讓人恨不得把他褲子扒了狠狠打他屁股。
哪像許時,看著就乖。
白白淨淨的一團,尤誌生怕哄不好許征回來找他算賬。
許時躺在許征躺過的床上,獨自一人待在陌生的地方,也隻有許征曾經住過的地方能帶給他安慰。
你去哪裡了啊?
為什麼每次都不告訴我。
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許時揪著手裡的被子,把它想象成許征的頭發,狠狠揪了兩下。
礦下。
許征一陣頭疼。
他總算明白這起事故的起因是什麼,地下水滲透。
開采過程中,挖穿了隧道,導致水流淹進礦道,再加上小型塌方,堵住了出口。
由地下水聚成的湖,嘲笑著他們的徒勞無功。
有人頂不住哭了出來:“這還救個屁啊。”
他們不眠不休挖了這麼久,好不容易砸穿個洞,結果換來的就是這麼個玩意。
“萬一呢?”都走到這一步了,還是有人抱著最後一絲希望。
地下水泄露也總比瓦斯爆炸來得好,前者被困在裡麵還有生存的可能,後者一旦逃不出來,就得永遠被留在地下。
許征離死亡線最近的一次,就是瓦斯爆炸。
空氣中瓦斯濃度過高引發的爆炸,震得整座礦都在搖晃,乾活的人拚了命地往外跑,許征的師傅,陳老被壓在了礦下。
陳老是手把手帶他進門的人,許征關於礦內的知識,全是陳老告訴他的。
陳老腿被柱子壓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空氣中的瓦斯濃度在不斷升高。
“你走吧。”陳老勸他。
周圍的人都跑光了,隻剩下他們兩個。
許征試圖把人拽出來,卻怎麼樣也拉扯不動。
許征的賣力讓陳老不免感動:“你還年輕,沒必要為了我把命搭上,待會說不準什麼時候會二次爆炸,到時候你想走都走不了啦。”
那時候的許征什麼都顧不上,一心隻想把人帶出礦。
“你把刀給我。”陳老果斷道。
手起刀落,陳老親手斬斷了被壓在柱下的那條腿,虛弱道:“來,背我出去。”
許征背著人一路狂奔,血跡滴落在經過的路上,黑紅一片。
逃出礦井的時候,許征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一半是汗,一半是血。
那起事故,讓陳老失去了一條腿,換來的,是保住了整條命。
殘疾的陳老再也不能擔任礦下工作,領了賠償金後被調到了其它崗位,還好專業知識過硬,不下礦也依舊能活得很好。
尤其是在後來煤礦安全隱患被大幅度曝光後,陳老參加了當地救援隊。
許征和救援隊的人鑿開牆後,看見那麵湖,救援隊的人情緒頓時崩潰。
“我爸不會遊泳啊。”哀嚎聲猶如哭喪。
有位暴躁老哥忍不住揍了他一拳:“哭哭哭,哭個屁啊,老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算是具屍體,也得把它扛上去入土為安,媽的,留在礦裡麵像什麼樣。”
“都彆吵了,大家先吃點東西,咱們進去接著找。”救援隊隊長安排道。
他們包裡帶的是壓縮餅乾,占地少還頂飽,平日裡不容易吃到,是尤誌怕他們體力不足特意從超市買的。
一袋餅乾一瓶水,就能撐好幾天。
許征草草啃了兩口,往嘴裡灌好幾口水,靠近洞口,聽水流聲響。
陳老的經驗還在耳邊:“找到泄露的根源,就能找著人。”
水是從哪兒流出,就代表出事時礦工位於哪個地方。
黑暗反倒提升人的聽覺。
從模糊至清晰,許征睜開眼,斷定道:“左邊。”
水自左前方流下,出事時應該跑不遠。
一行人向左前行。
沿著水邊走,一腳踩下去,水深沒過小腿,湖中央的深度不可估量。
打著手電,摸著岩壁走了幾個小時,他們來到了地下水泄露的地方。
洞口放了堆石頭堪堪堵住,這樣隻能減少水流速度,不出一周,這整個地方,都會被淹。
“有人嗎?”
“二娃你在哪兒?”
“栓子、栓子你聽得見嗎栓子。”
呼喊聲在洞內回蕩,回應他們的,隻有從石縫中流出的水。
“吱吱吱吱。”一隻老鼠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許征身邊,從他腳邊穿過。
礦內有這麼一個傳統,遇見老鼠不能打。
相反,礦下的老鼠備受尊敬。
有老鼠出現的地方,就代表著有氧氣。
一旦遇上老鼠集體搬家的時候,就知道礦快塌了。
所以老鼠在礦下,非但不是禍害,還是他們礦工的恩人。
同樣是挖洞的,老鼠算得上是他們前輩。
經常礦工還會把吃不完的饅頭分給這些老鼠。
許征低頭,頭頂上的礦燈照清路麵,老鼠沿著邊上的石頭逃竄,不僅一隻,足足有七八隻。
這些老鼠都是從同一個方向過來的。
“我們去看看。”許征跟隨老鼠來的方向,走向了其中一條分支。
這兒地形比周圍高不少,水隻淹了一半,再往裡走,路都是乾的。
越往裡,路越窄,隻能弓著腰通過。
“誰?”洞內突然傳來人聲,充滿戒備。
許征一愣,跟在他身後的救援隊長喜極而泣:“栓子!”
鏗鏘一聲,男人丟了武器,喊道:“叔!”
這一聲呼喊,讓後麵的人躁動不已,不斷往裡鑽。
走過這條窄道後,裡麵寬敞不少,這幾天被困人員就是在這度過的。
六個人,一個不少。
也顧不上身上臟,親人重逢的喜悅讓他們抱在一塊,許征被冷落在一旁,隨手拎了隻老鼠,提著它的尾巴,晃悠在空中的老鼠唧唧叫個不停,短小的四肢拚命掙紮。
許征提了一會,把老鼠放了。
多虧了有它帶路,才讓他們找到了礦內這些人。
礦內的人七嘴八舌:
“我還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你們怎麼找到的?”
“我們也試著出去過,可洞口被堵了,我還以為我要死在這裡。”
……
許征找了塊木板坐下。
一塊木板就是煤礦工人不錯的座椅,在井下就彆妄想能找到一個乾淨的地方可供休息看了,累的時候拿塊木板靠下,已經是種享受。
溫情過後,有人的肚子響了:“有吃的嗎?好餓。”
救援隊友紛紛把自己的食物掏出來:“快吃,吃飽了咱們出去。”
他們沿著來時的路開始撤離,就在他們剛出洞口,由於水流擠壓過多,水壓驟增,堵在水孔的石堆被衝散,孔邊的岩壁被衝垮,原先筆孔大小的洞頓時擴大到拳頭般大的洞口,水流嘩嘩地往礦裡滲。
“快、快走,礦要淹了。”
一行人全力逃奔,來時隻到小腿的水位在不斷往上漲,越高走得越慢,還有人在逃命過程中不慎跌倒,被周圍的人連忙拽起來接著逃跑。
在水流中奔跑,此起彼伏的水聲擾得人心慌,時間越發緊迫,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同命運賽跑。
他們回到來時挖的牆孔時,水位已經上升至腰間。
人在一個個往外爬,許征逃出來時,水流即將上升至洞口,裡麵的水深,至少有一米以上。
他們把身邊能用的材料全留在那兒,堵住之前鑿出的洞。
從礦裡上來的時候,一個個疲憊不堪。
許征身上都是泥沙和煤灰的混合物,全身上下,沒一處乾淨的。
礦內不知時間,距離他們下礦,已經過去了三天。
剛從伸手不見五指的礦內出來,頭頂的陽光過於強烈,許征用手擋在眼前,看見了一直守在礦邊的尤誌:“地下水滲漏,趕緊派人去建密閉牆。”
“對了,沒讓許時知道吧?”許征又關心道。
隻見尤誌一臉苦笑,往邊上移了步露出背後的許時。
許時臉上,有著的是他這輩子見過最難看的臉色。
“廢物。”許征氣急攻心,眼睛一閉,睡了過去。
許征體力不支昏過去前,隱隱約約聽見許時叫了他一聲。
就在許征進入礦內的第二天晚上,許時把尤誌堵在房間門口,寸步不離地跟著他,尤誌去哪兒,他去哪兒。
搞得尤誌連出門去礦上看看都不敢。
對許時他是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