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1 / 2)

明辭越理解不了這句話的含義, 他猜不透,也不想去聽答案。

無所謂,他不在乎。

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親手觸碰肮臟的墨跡, 甚至恨不得拓印下來。

隻是單純地用手摸過那些字跡,天子禦筆親寫的“皇叔”“明月”, 就足以讓他的心臟狂跳不止,遏製不住地,想銜住喉嚨,逼著這人帶著泣聲叫出來, 喊出來。

都是聖上自找的。

“不看了,不看了。”天子垂下頭搖得好似撥浪鼓, 又伸手去觸自己通紅的耳垂。

明辭越能聽見他內心的尖叫了,“啊啊啊,再也不要見皇叔了。一頭撞在他胸膛上!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活!”

明辭越輕笑了下, 隱忍了回去, 眼中的熱潮悄悄褪去。

啊啊啊——紀箏表麵維持淡定,嘴角微抽。

這字是明辭越看著他在書房裡寫過的字,這稱呼也明擺是隻有皇帝能用的稱呼。

他, 無可狡辯。

反反複複寫人家的名字, 若不直說是遺詔, 恐怕就隻能解釋成少男思春, 臨水有感而發了……

又是沉重一聲響,水閘完全關閉, 水位已定,遠望猶如一條潰爛傷疤的巨龍,低喘蜿蜒而去,高位之處的河床完全暴露在外, 淤泥包裹著太皇太後心愛的睡蓮根莖被衝刷得四處倒伏,紅尾的錦鯉已隨著水渠遊去江河。

紀箏回頭看河床,輕抽一口氣。

“不看了就好,夜晚水邊太涼,臣送聖上回宮。”明辭越輕描淡寫地遮過他的視線,神色尋常,一如既往地單手托起他,細心地讓他臀部坐在自己的小臂上,環抱住自己的頸部,免得那此時還酸脹發麻的雙腿被觸碰到。

紀箏仿佛做錯事被抓住的小孩,又下意識地沉浸於這種默契的安靜。

出乎他的意料,皇叔半句也沒有詢問關於那些字樣的事情。

很快紀箏又想明白了,這不就是明辭越麼,翩躚君子,從不會強迫他,為難他,冒犯他,窺視他,細心地把他包裹起來,不會讓他在自己麵前感覺到半絲困窘,尷尬。

哪怕是此刻的肌膚相親,也保持著一寸理智適當的距離感。和其他人不一樣,和這個吃人的朝堂漩渦不一樣。

明辭越是一座能讓他放鬆平靜的孤島,沉默又溫柔。

他惦記著明辭越的右胳膊不久前還受過傷,此時被抱著也不怎麼敢用力,努力勾著明辭越脖子,往上拔著身子,提著氣,換來的便是墊在臀下的手又往上移了移。

“嗯……”紀箏半眯著眼動了動,鼻音小聲哼唧了一下。

明辭越一路將他抱回延福殿後門,返回到寢殿裡。

“聖上,殿下。”原明等待已有一會兒,見他二人進來,連忙跪地行禮,詳細彙報宮外水閘放水情況以及水渠水位情況。

他一邊說著一邊又不禁悄悄抬頭看那對壁人,不敢直視天子,隻能看見那人白淨瘦削的下頜團簇在雍容的雪白狐裘領中,又輕搭在璟王頂稍的烏發之旁。

“你這衣上的傷?”小天子比他想象的要敏銳,猛然皺起眉,直起身來,“與看守水閘之人發生衝突了?他們不認朕的令牌?”

原明道:“那些人強詞奪理,說是這令牌是屬下等人偷來的,聖上斷不會下這樣的指令,畢竟……”畢竟聖上登基以來就從未親自下過像樣的命令。

“看守水閘是工部的人,而當今工部侍郎又正是那武安侯長子顧叢天,顧工部,玉成山莊和京城水閘倒都在他手上了……”紀箏邊說著,邊任由明辭越把他放去床上。

原明跪地聽著,冷汗微滲。

放水賑災,調查舊案,震懾權臣。

沒有太皇太後乾涉,沒有朝臣鼓動,這可以說是聖上即位以來獨立決定的第一件事。

且,原明知道,這恐怕也不會是最後一件事。

恐怕滿朝堂,滿天下之人都同他這般低估了當今聖上——眼前之人比所有人想象的都適合當主子。

他仍然有些心有餘悸,半是惶恐半是敬畏,越發看不懂那張稚拙單純的麵孔下藏的是什麼。

也越發明白,天底下能馴服璟王,壓璟王一頭的,隻有這位,也隻能是這位。

紀箏想到什麼就吩咐什麼,“還有……”

明辭越忽然轉身要出去,紀箏瞬間蔫了菜,下意識地拽了下他,小聲問:“怎麼聽著聽著還出去了?”

“去給聖上打熱水。”

“朕不需要你服侍朕,朕就需要你……”紀箏頓住了。

他根本沒想那麼多,計策全是想給明辭越的,本就隻是為了主角才勉強努力地攪動生鏽腦子,思考這麼多,他還等著人給拿主意呢,怎的這正主心眼這麼大,沒事人兒似地。

這天下,這朝堂可終歸都會是明辭越的。

“聖上。”明辭越低頭看他,嚴肅繃緊的臉又無奈地舒展開,“聖上的朝堂聖上自己能拿主意,留臣在這裡做什麼,臣除了服侍聖上還能為聖上做什麼?”

紀箏還想說什麼,又被明辭越搶了先,“不過聖上得學會了,下次議事下令時要揮退無關之人,即便是臣也不能越職去聽,去乾涉不屬於臣管轄範圍之事。”

紀箏反駁不了,啞口無言,一口氣憋著提不上來,不耐煩地揮手叫他快下去打熱水。

揮退了明辭越,紀箏低著頭,盯著原明旁空蕩蕩的玉石地板發呆,什麼正事也不吩咐了。

“聖上英武……”原明沒忍住,嘟囔出了聲。

紀箏這才發現這人一直盯著自己看,皺眉訓斥道:“看什麼看!難道朕還不知道自己英武不成。”

兩人大眼瞪小眼。

原明現在當真是打心眼裡崇敬小天子,又多念叨了幾句,“聖上壓得住殿下,臣信了,心服口服地信了,不過也得璟王甘願俯首被馴服才是。”

被馴服?這詞用在明辭越身上當真怪異極了。

紀箏糾正道:“璟王又不是什麼猛禽野獸,哪裡需要被馴服。溫順端方,他不是被‘馴服’,隻是生性便如此……”

“生性?”原明發出了一聲不合時宜的笑,“您對明辭越有什麼誤解?”

下屬背後議論將領乃是大忌,原明不便多說什麼,隻道:“您見過明家老宅時的璟王嗎?”

紀箏沒有。

“您見過軍營戰場上的璟王嗎?”

紀箏沒有。

“您見過璟王對除您之外的其他人笑過嗎?”

紀箏也沒有。

他對明辭越的印象一半是靠原書描寫,一半是靠親身接觸,二者拚湊堆積起來的。紀箏潛意識裡為這位主角貼滿了標簽,“溫文爾雅,忠義之士,西漠戰神,心懷誌向,端方君子”。

而眼下明辭越的形象突然又變得模糊起來。

他忽地又想起了顧叢雲讓他去向明辭越坦白身份試試看,看看失去了天子身份,沒了忠誠的理由,明辭越對他還能剩些什麼。

於是他又說照樣說給原明,“璟王那樣做,甘願俯首甘願……那樣,都隻是出於忠誠。”底氣不怎麼足,聲音越說越弱。

原明看著小天子這般懵懂不清,有些無奈:“卑職對您同樣忠誠,所以見了您會行禮,會敬畏,會保護您,會為您付出,但決計不會也不敢望著您,對您笑。”

天子陷入了沉默之中,把小臉蜷縮進那團雪色絨領中,若有所思,神色晦暗不明,身形依舊瘦小,看起來卻沒有了之前見時的單薄落寞。

原明張了張嘴,想一想又閉上了。他還吞了一半的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聖上對其他臣下也可以欣賞愛護,所以封賞他們,重用他們,鍛造他們,但也決計不會望著他們,對他們又頤指氣使又忍不住眼裡的笑。

一個不隻是忠誠,一個不隻是欣賞。

氣氛有些沉重,原明決定挑開話題,看了看天子的雙腿道:“雙腿無病無傷卻仍要璟王抱著,就是為了高他一頭,磨練璟王的脾性。”他是真的由衷地讚歎,“高,實在是高。”

天子回過神來,挑了挑眉,輕咳了兩聲,“那是自然……”

話音未落,明辭越端著木桶回來了,動作熟稔地為聖上拿熱巾帕,卷褲腿,熱敷腿,上下舒絡筋骨,“臣小時候腿麻了,臣母親便是這樣做的。”

原明:……

紀箏:……

明辭越沒出聲,回頭淡淡地望了原明一眼,原明瞬間收了笑,知道自己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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