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1 / 2)

太皇太後喜潔又喜豔麗, 慈寧殿從來都是上下整肅繁花如錦的,清秀可愛的丫鬟姑娘們時常進出,為她解悶, 而如今進進出出的都是女孩哭花了妝,手上端的盆子裡血浸紅了帕,染沒了水。

接近黃昏時刻的天在一片啼哭聲中點成了紅色,陰沉沉地朝人發頂壓了下了, 泥濘的雨不見了, 氣溫降得厲害。

紀箏不情不願地, 拖著緩慢的步子往前挪動,他往前一分, 頭頂的油紙傘就往前一分, 他往右半分,那油紙傘又跟著往右半分。

躲不開。

“她死了沒?”紀箏隻得抬頭,用眼神詢問頭頂那把油紙傘的主人。

明辭越伸手把他往殿門口的方向輕推了一把,沒有出聲。

行刺之人的身份已經被查明了,並非是宮門外聚集的京城人氏,而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泰水河下遊村落的普通村民。

民眾在宮外聚集, 入宮麵聖,乃至帶刀行刺的行為實則暗中都得了太皇太後的默許, 屬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並不怎麼好追查。大理寺隻追查到行刺之人的身份, 並非是宮門外聚集的京城人氏,而是世世代代生活在泰水河下遊村落的普通村民。

他們將這條消息分彆稟報了皇上和武安侯,再就靜默不敢輕舉妄動了,畢竟,宮裡要變天了。

這就很奇怪了, 四百裡路怎麼也不可能是一個人徒步一上午,三個時辰能趕過來的。

除非有一匹雨雪中疾馳的駿馬,一個揚鞭策馬的人。

紀箏不願多想,更不敢回頭再看明辭越,回避似地徑直躲進了慈寧殿。

殿內隻燃了一半的宮燈,昏暗極了,武安侯已先他一步入殿,沉默地立在那片陰影裡。

那婦人佝僂的身影蜷縮在帷帳被褥之下,那一刀慌亂之中刺得太偏,若是換了年輕體壯之人興許躺個個把月就能恢複,換到這副身體上就未必了。

武安侯眉眼中滿是關懷,嘴角卻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兒,太皇太後瞪了他一眼,朝紀箏招了招手。

紀箏佇立不動,心裡清楚的很,這婦人隻是衰頹之時不死心地向皇族“紀”姓招手罷了。

太皇太後又招了招手。這次武安侯迎了上去,先一步攥住了她的手。

一陣撕心裂腹般劇烈的咳嗽,她的喉嚨中滿是淤血,咳了半天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紀箏看得清楚,分明是武安侯緊握著她的手不鬆,一臉悲切,半晌嘴裡還念念有詞,“臣遵命,請太皇太後放心。”

他原以為顧家是依附太皇太後而生的走狗,沒想到那高高在上的女主人也有被反吞反噬的一天。

這場景是那般的荒唐可笑,偏生在場的侍女太醫隻跌跪在地,守著一堆染血紗布沉默無言。

紀箏走近了,將那婦人滿臉的痛苦哀求,連帶著些許掙紮期待都儘收眼底,涼薄地道了一句,“朕去山上靜居,為皇祖母祈福。”繼而轉身朝殿門口而去。

隻留下後麵苟延殘喘,從嗓子尖裡擠出的咿咿呀呀之聲。

走,快走。

武安侯和太皇太後狗咬狗,他摻乎個什麼勁,他都能預料到落在武安侯的手裡,太皇太後估計不出三天就能斷氣。

未歿之時,尚是兩股力量爭奪牽製,一旦隻剩一人,這朝堂恐怕就要改姓了。

他要趁著武安侯忙於奪權之時,先一步趕到玉成山莊去,他倒要看看這遲遲建不成的神秘山莊到底藏了顧家什麼東西,和那夜的沉物有什麼關係,用尋物之事反複激將顧叢天又起了什麼作用。

明辭越還撐著紙傘在慈寧殿前門等他,紀箏從後門悄悄溜回了延福殿,一路上腳步行得飛快。甫一進殿,他立刻草書一份聖旨:天子失德,擅動水閘,擾亂龍脈,致使太皇太後突發舊疾,現以醒悟,昭告天下罪己之心,願入靈蒼寺為國祈福七日,在此期間特令璟親王明辭越為監國大臣,掌全權,監理國政。

“明辭越,監國大臣……”黃紙黑字落上這幾個字樣,明辭越可就是蓋過章的攝政王了。

收筆之時,紀箏聽得見自己的心怦怦跳個不停。

如果說那些偷歡的日子是假的,那什麼才是真的,此刻是真的嗎。

這與原書劇情裡明辭越上位的契機完全不同,是紀箏一意孤行走的一招險棋。他來不及細思,更不能告訴明辭越,隻把玉璽一同留置在這封詔書上,一副徹底放棄不乾的樣子,連夜乘馬車出宮。

此刻他的身邊全是太皇太後安插的侍衛,這些人此刻沒了自家主子,不敢輕易放掉當今聖上,又不敢隨意阻攔他,隻遠遠護送在馬車周圍,一身不吭地守候,監視著他出宮。

天還未亮,距離太皇太後行刺才過去了六七個時辰。紀箏沒來得及換衣服,隻著正殿上朝時的一身明黃的單薄朝服,蜷縮在一輛普通破舊馬車的角落裡,顯得格格不入。

這馬車趁著無數顯赫望族車馬進出宮門看望太皇太後的空檔,溜出了宮門,一路朝著北酈山顛簸而去。

等翌日天亮,他們發現皇帝不在,又找到那封詔書,把明辭越推上高位與武安侯抗衡之時,紀箏估計已能歇腳玉成山莊了。

明辭越必須為皇帝,皇帝也隻能是明辭越。

想著自己已經部署好的一切,紀箏靠在窗邊上,微微放鬆下來,這才撥出了一小部分精力,感知到自己全身上下不是一般地痛,尤其那曾被高舉過頭的雙臂,大大分開的雙腿。

痛,骨頭被人拆了又重接過一遍的痛,隨著馬車的顛簸搖晃,紀箏輕哼著,皺著眉。

該死。

明明是他一次次受不住惑,玷汙玩弄那輪明月,叫那人服侍自己,最後受不了求饒的卻總是他自己。

這車廂好冷,好硌,不若昨夜那個繾綣的溫柔鄉……紀箏昏昏沉沉,半眯著眼。

這次,他備下的厚禮,希望皇叔會喜歡。

天剛灰亮,馬車行至京城郊外,一個猛地急刹車,駭得紀箏隻覺自己的內臟都要被甩移位了,沙礫雪塵在車軲轆兩邊飛濺而起,沿著簾縫揚入其中。

紀箏差點驚叫出了聲,剛一掀車簾打算破口大罵,隻聽侍衛稟報道:“回皇上,璟親王追上來了,要不要停,停車?”

其實不用他道,紀箏側目已經能瞥到車後方一匹踏雪而來的烏黑之馬,那馬猶如玄色鋼刀,冷冰冰的,雪塵在他的蹄下劈出飛揚的浪花,四散揚起,點綴在黝黑的鬃毛上,仿佛短暫生命中的又一次降落。

紀箏又急又氣,眼下朝中正亂,需要人出來主持正局之時,明辭越跟著他跑來這荒郊野外的,讓誰撿了便宜拜相稱王啊,武安侯嗎?

“給朕快馬加鞭,不準停!”

兩匹馬再度揚蹄飛馳,顛得紀箏在車廂中七葷八素,頭暈目眩。

“聖上!”紀箏已經能聽到厲風中明辭越喚他的聲音了。

他不為所動。

不一會兒,“前麵的馬車聽令,給本王停下。”

“本王有聖上親筆禦批的詔書,乃當今監國大臣,攝政王明辭越,除非皇帝親駕,誰敢飛馳在本王之前。”

那駕車的侍衛當真被這句話唬住了,一下子降低了速度。

他們的車馬此刻偽裝的是民間車馬,絕對沒有不服從王命之權。

一想明辭越拿他的詔書壓他,紀箏氣不打一處來,恨不得掀簾怒吼,朕就是皇帝。

猶豫之際,那匹黑馬已經跟到了車廂之側。

紀箏從車廂後側鑽到前方,躲過鞭子,一鞭抽在馬後腿上,馬驚叫一聲,隨後在刮得人臉頰生疼的獵風中猛地向前橫衝直撞。

那侍衛將將拉住韁繩,勉強維持了車廂平衡,隨後紀箏也上手一同扯住了韁繩。

可紀箏的騎射皆是明辭越所傳授,又怎麼可能比得過他。

隻見昏暗的天色中劃過一道火光迸裂的黑色閃電,閃電瘋了般,不要命般,從外側一點點逼近,一點點擠壓,以超過他們半個馬身的姿態,猛地一拉馬韁,修長的馬蹄蹬踹到半空,黑白相間的鬃毛在風中與那人石青色的蟒袍一同揚起,猶如著了烈火一般,直擊而來。

他們的馬受驚地被逼到了行道樹旁的矮斜坡上,車廂傾斜,隻剩一側的車輪刹著車蹭在地上,濺出火星一片。

隻在馬頭要撞上樹乾的前一瞬間,電光火石,那黑色閃電又猶如幽靈一般擋在了樹乾和車廂之間,把車廂踹回了平地,雙輪一陣巨響終於著地。

紀箏喘著粗氣,他被晃回車廂內側,拽著手中隻剩半截的韁繩,胸口上下起伏不定。

不要命了,明辭越不要命了!

他駭得甚至來不及叱罵出聲,隻聽外麵那人先出了聲,聲音異常發冷,“車內何人,遇到本王竟不停車!”

那幾個隨行的侍衛,按照之前商議的借口,替他回道:“回稟殿下,隻是宮中的幾個女官宮女,到了年齡護送回母家尋個好人家嫁了。”

“是嗎?”那聲音冷冷地揚了起來,“可今夜清晨本王的府邸失竊,丟了珍物,本王有理由懷疑並搜查你們人馬車輛。”

那侍衛早就被叮囑過,在早晨宮中聖旨被發現前,絕對不能穿幫露餡聖上行程,因此此刻焦急萬分,“殿下丟了什麼東西?真的不在我們車廂內啊。”

“丟了,本王的王妃。”

話音剛落,車簾掀起,光與雪與人一同冒了進來,再也沒人招架得住。

紀箏下意識用手臂遮住了眼,蹬著腿連退數步,可失防的是他失血蒼白的,是那凍得打顫的牙關,落入狼口,被啃噬得半點不剩,凶猛掠奪,不帶半點憐憫饒恕,呼吸叫聲一並攻占,連求饒的檔口都不給他。

紀箏又氣又委屈,猛地鬆開了手臂,要瞪他,卻發現明辭越一直死死地盯著自己,那雙眼睛依然是春夜下的平靜的海,卻再也克製不住浪潮,翻湧起來,被晨曦霞光映襯得猩紅的波濤。

明辭越在他麵前很少失態,即便是在床榻之間。

他永遠都是一副遊刃有餘,克製守禮的君子淡然。

不要命了,他紀箏也不要命了!

他猛地推了明辭越一把,明辭越穩穩起身,那雙眸子依然凝視著他,又仿佛是在注視著陷阱中獵物的脖頸。

分開了,目光和呼吸卻又仍然黏合在一起。

兩個人粗重的呼吸聲在狹小的車廂內此起彼伏。

紀箏指了指車廂外,做口型,“瘋了?朕是天子!”

偷歡是偷歡,那是隻有在角落裡才能溫存繾綣的時刻。他絕不可能允許任何人發現明辭越與他,他絕不會放縱明辭越做自毀前程的事。

車廂外那侍衛諾諾的聲音響起,“殿下,沒……沒找到吧。”

“找到了。”

“啊?”

侍衛隻聽裡麵乒乓幾聲,嚇得要衝進去,即刻就被聖上的聲音吼住了,“不準進!”

他們平日裡見慣了聖上是如何羞辱欺負璟王的,眼下太皇太後敗了,璟王得勢,不知又要如何報複回來,不過那人是君子啊,大燕滿朝上下最端方之人,明辭越怎會趁人之危。

車廂內,明辭越壓低聲音,也壓著怒火,冷靜道:“空口無憑,你憑什麼要稱自己是聖上。”說罷他揚了揚手裡的玉璽和詔書,“證物在此,本王是聖上欽定的監國大臣,攝政王。”

紀箏仿佛當頭一悶棍,被問傻了,也壓著聲音氣道:“你這玉璽詔書都是朕給你的,朕才給你的!”

明辭越頷首,低頭看他:“給了我,那就是我的,沒了玉璽,沒了龍椅,你又是什麼?”

若不是聖上,他是什麼?驀地,“王妃”二字從他的腦海中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