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怎麼了,眼睛究竟怎麼了?明明不相見就用不著這樣,明明黎嬰就是信口亂言胡口亂編,明明故事裡沒有這樣……
他的心裡翻江倒海,連帶著胃裡絞痛起來,整個身軀在原地微微搖晃,好不容易開了口,卻又要逃,那麼平淡,平淡到懦弱地寒暄一句:“叔父是過來看看的?怎麼不早說。”
“嗯,這次順路沒想到會碰上。”明辭越認真回道,“下次,下次提前知會聖上。”
紀箏冷靜地走過去,嘩啦一腳絆倒了一片花盆。
下次?下次是什麼時候,一次將他捉回京,哪還會有下一次。
“拿那麼多錢租這破院子做什麼,還租十年……”他想起這事就憋氣,咂咂嘴,“十年的租子恐怕比買個三五間這院子都要貴。”
“沒什麼,比在這建行宮便宜多了。”明辭越笑笑,繼而又沉吟道,“租十年,十年……”
“說不定聖上十年後就回去了呢,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總有個盼頭。我怕要是買下這院子,就沒得等了。”
“叔父渴麼?”紀箏有些慌張地打斷,“我給你倒點茶。”
誰料明辭越先他一步起了身,“是臣該給聖上倒。”
那茶壺茶盞分明就在明辭越手邊的八仙桌上,紀箏卻瞧見他起身摸索著,推開屏風往內屋走,這恐怕不僅是沒了視力,更是連習武之人內力觸感都消失下的反應。
他的心頓然涼了半截,攔晚了一步,眼睜睜地看著他進了內屋,“那裡彆……”
屏風霍開,仿佛將他的這三年,完完全全曝曬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一個皇帝,出走朝堂,逍遙在山水之中都乾了什麼?途徑西疆,從牧民手裡見了張好狼皮,又至北山,看中了條金棕馬鞭,揮下的一瞬割裂長空,再轉南越,他踏過苗民的雨林沼叢,隻為尋得一把澱銀彎刀……
明辭越二十七的生賀,登基臨朝的賀禮,二十八的生賀,西擴疆域的賀禮……每每都是腦子還未反應過來,錢袋就自己動了起來。
他也曾偷偷選過最上等的綢緞布料,染成明黃,無法請人繡出龍圖騰,便自己琢磨著繡花,夜裡煤油燈下,繡出了幾條扭扭曲曲的小蟲蛇。
他覽儘山河,逍遙又不瀟灑,是被掛上了紙鳶線的遊雲,從此與那片大地牽扯不斷。
眼下紀箏仿佛被公開處刑,明辭越就呆在這座他親手打造的藏寶屋、禮物屋裡,被包裹環繞,身後牆上,數件寬肩窄腰的獸皮大氅,左手桌上還有彎刀。他隻要隨意一伸手,就能揭穿紀箏,揭穿他強行披上的體麵與平靜。
可明辭越偏生還看不見,讓紀箏無法阻攔辯解半分。
“你就站那兒彆動了,水太燙了是剛煮開的,你的眼睛……”談到這個紀箏又說不下去了,隻默默過去,從受潮的紙包裡取了茶葉碎子,動作緩慢。
“聽說你沒登基,還假裝供我在一座黃金棺裡,為何?”他問。
“朝廷需要聖上,天下蒼生需要聖上。”
“說真話。”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皇宮仍是您的一個家,我若登基,聖上便連家也回不去了。”
他用自言自語的音量輕念一句,“我也需要。”
紀箏沒回頭,繼續沏他的茶,“我若執意不肯歸呢。”
他半天等不到回複,自嘲地笑笑,明辭越那種性格,既然出麵捉人便是十拿九穩,那會給他這種選項。
“不歸也好,不歸也罷,這十年的院落也是你的家。”男人啞了嗓子。
“我不來打擾你……但至少讓我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地方能讓我找到你。”
開水從杯沿滿溢了出來,失魂落魄的青年猛地一驚跳,明辭越麵色一緊,下意識地抬首就要快步上去,卻又皺眉緩緩收回了手,立在了原地。
紀箏沒發現身後他的動作,隻抽回手,將濺了紅的指尖放到唇邊含著,暗罵自己瞎了,也瞎了。
沒過多久,原明回來了,小醫士也跟著回來了。紀箏沒打算留人,起身便做出了要送客的樣子。這三年裡他過得如魚得水,遊刃有餘,許久沒經曆過如此兵荒馬亂,丟人現眼的一天了。
他要送,明辭越也不會留。
紀箏瞧著他扶著門框,撩袍抬腿跨出門檻,沒忍住,隨口多問了原明一句,“殿下此番下江南公務繁忙……可有安排好住處?”
原明摸了摸後腦勺,“殿下這種身份,還能住哪?一般的院落客棧住了也不放心,生怕有所暴露,那就隻能去他自個的明家祖宅了……”
明家祖宅?
明府大約還維持著那年被抄家的模樣,即便是含冤得雪,封條揭了,那也依舊是一定零碎,荒草叢生。
抄家那日,明辭越在邊疆作戰從未得歸,而今位極人臣,再回去,讓他看什麼,看自家的屍骨已白,腐草為螢麼。
紀箏聞言沒應話,隻默默帶上了門,靠在門上心頭盤算半晌。
最後下定決心一握拳,急著出門追回來,“哎——等等。”
一開門,原明就靠在門框上,笑著等他。明辭越站在院中,瞎著眼賞花,被染儘了一頭長發。
他看著那一頭的白,出神想,可怕,早晚有一天他要將那梨樹連根砍了去。
紀箏答應讓他們幾人連帶著隨從一並留下,就是有個條件,明辭越住正堂,他去住廂房,招待皇帝也好,王爺也罷,都沒讓人住偏屋的道理。
當然,也沒有住一屋的道理。
清明前夕,是夜,一夜梨花春雨。
紀箏頭一次住這間西廂房,倒也不認床,裹著棉被,聽著雨打窗沿,入睡得很快,可沒過多久,東風便攜著潮露來了。
先是滴答,滴答,細小的水珠。紀箏迷迷糊糊,翻身哼唧了幾聲。
沒過多久,水珠成了水線,淅瀝淅瀝,正澆在他的床邊,打在枕頭沿上。
又濕又冷,他微微睜了一條縫,伸了舌尖去接,又鹹又澀,哦,房頂漏水了。
還好正堂不漏。
他困頓極了,懶於折騰照顧自己,活得苟且勉強,如一條凍僵在春日的蛇,細長的,蜷曲昏迷在雨地裡。
僅是片刻之後,雨停了。停的太突然,讓紀箏不禁眯眼去看屋頂。
可他哪還看得見屋頂,一張輕盈猶如黑翼的油紙傘麵撐在他的頭頂上方。
男人靜默地站在床邊,撐著傘,瞎著眼凝視著他。
紀箏不想清醒,沉默片刻,雙手抱膝,把整個人都蜷縮在了那傘麵之下。
於是男人蹲下身,把兩個人都藏進那小巧的油紙傘下。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