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知府雙眼一亮, 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不瞞世侄, 多年來我每次考評也能得個‘優’,凡事兢兢業業, 從未有過任何瀆職懈怠之舉,勉強也能稱得上一句愛民如子,隻是不知為何,在這蘇州知府位上一待就是十來年。”
馮知府心裡苦, 蘇州是江南富饒之地,能在這裡任職知府, 固然是一件好事, 可若是明明政績頗佳,卻十多年不挪窩,但凡有心上進的, 眼見同僚們都往上升,唯獨自己原地不動,定然也會如他這般意難平。
“馮世伯, 您這麵相:但有東風助,便能上青雲。這本是極好的麵相。”
馮知府聞言一喜, 接著就聽邵瑜說道:“隻是,您這情況倒跟晏哥兒有些相似。”
馮知府微愣,問道:“難道也是禍起婦人之手?”
他心下第一個想到的是自己那個罪臣之女的原配,難道多年前的事情,依舊被那些人記掛到他的身上了嗎?
“馮世伯麵相慈和,跟晏哥兒一樣, 都是心地良善之人,且看您一身正氣,一看就是個愛民如子的好官。隻是可惜,您良善,身邊人卻未必良善,世伯回去不妨仔細查一查。您這情況,顯然是因為家人在外行作奸犯科之事,敗壞了您的氣運。”
馮知府聽得心下一動,立時就想到了馮晏,但很快就排除了,畢竟邵瑜也說了,馮晏隻是喜愛玩樂,心性依舊純良,他接著又開始懷疑起繼夫人來,既然都能做出捧殺這種事來,若是背後做了什麼,恐怕自己也不知道,事關仕途他真的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急匆匆的起身告辭,恨不得立時就回去查查誰在背後害自己。
邵瑜抿了口茶水,說道:“世伯若是查出來了,不妨也跟小侄說一聲,好叫小侄知道自己相得準不準。”
邵瑜剛剛將人送走,正好遇到沈夫人派丫鬟過來詢問可要宴請來客,邵瑜趕忙回道:“府中如今正處孝期,在此待客已是冒犯,如何還能再設宴,勞煩這位姐姐回去稟告沈叔母一聲,我已將來客送走。”
那下人回去稟告沈夫人之後,沈夫人心下稍安,又喚了人來,詢問這幾日邵瑜的行程。
待得知這個未來女婿近日不是在逛街買東西,就是四處拜訪名士,未曾去過任何煙花之地,路上哪怕遇到賣身葬父的,也全都置之不理,且這些日子沈府日日茹素,也未曾聽邵瑜有半分抱怨,沈夫人心下原本是八成滿意,此時也變成十成了。
自沈清源死後,沈夫人哪怕得了不少故舊照應,但依舊受了不少苦楚,她如今唯一的指望便是獨女沈芷蘭,在見到邵瑜之前她日日擔心侯府不認這門親事,在見到邵瑜之後又怕所托非人,如今見這女婿儀表堂堂又潔身自好,顯然是個可托之人,她才徹底放下心來。
“晏哥兒,你那母親真的不是親娘嗎?”再次見到馮晏,小夥伴們立馬壓不住八卦之心了。
馮晏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父親嫌我不成器,準備送我去京城讀書,那家書院十分嚴格,據說讀書一月方能休息一天,日後想要在一處玩樂,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今日我做東,咱們不醉不休!”
馮晏雖然知道父親是為了自己好,但一想到今後會麵對那樣的生活,他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馮知府將馮晏全權托付給邵瑜,就連銀子也全都交給邵瑜保管,還給馮晏定下每月一兩的月例,這完全是不給馮晏活路。
馮晏想到據說那家書院專門整治紈絝子弟,又看著今日餞彆宴上一桌子的小夥伴,心中頓時起了一些念頭,這樣想著,他在喝酒的時候就留了幾分力。
酒過三巡,一個小夥伴問道:“晏哥兒你這也太慘了吧,能逃嗎?”
“慘什麼慘,馮伯父沒有放棄晏哥兒,難道不是好事嗎?晏哥兒可是真心想上進的。”趙華說道,眼中帶著些許羨慕。
馮晏卻哭唧唧的說道:“我是想上進,可我不想過一個月休一天的日子,月例也才給一兩銀子呢,我隨便玩玩就要幾十兩,這讓我還怎麼過日子啊!”
另一個小夥伴立馬斟酌著說道:“額,晏哥兒,你要是真心想上進,以後應該就不會在外玩樂了,所以要不要月例都無所謂……”
馮晏聞言卻哭得更凶了,嚎道:“我不能玩,你們日後玩樂就要撇開我了?”
“你都要去京城讀書了,我們還能帶著你不成?”小夥伴有些委屈的問道,他覺得喝了酒的馮晏有些無理取鬨。
老實說,大家夥一起當紈絝時還沒覺得什麼,如今突然小夥伴裡出了一個上進的,他們還覺得怪不是滋味的,既不想被小夥伴超過,又吃不了上進吃的苦,心情都十分複雜。
馮晏接著開口,抽噠噠的說道:“我想上進又怕你們背著我玩,不如這樣,我們一起去京城……”
“你清醒一點,我們是什麼,是紈絝啊,你要作死彆帶著我們啊!”一個小夥伴扯著嗓子說道。
“晏哥兒說的對,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渾渾噩噩,無所事事!晏哥兒,我們跟你一起進京讀書!”趙華說道。
“你也清醒一點啊,想上進哪裡不行,為什麼非要去京城,我才不想離開爹娘!”一個小夥伴就抓著趙華的脖子來回晃動了。
趙華也哭了起來,借著酒意說道:“我不是沒試過啊,之前半夜還在家裡點燈偷偷讀書來著,可那書本認識我,我卻不認識它。”
眾人側目,沒想到趙華嘴上說著一起玩樂,晚上卻能乾出偷偷上進的事來。
趙華紅著眼睛,接著說道:“這些年我們雖然過得快活,但受到的白眼還少嗎?我父親每每向彆人提起弟弟都是滔滔不絕,提起我的時候他卻覺得臉紅拿不出手,這種感覺你們體會過嗎?我真的不想再當個廢物了……”
在場的少年們頓時沉默了,家裡雖然寵他們,但確實也如趙華說的那樣,覺得他們這些紈絝拿不出手。
馮晏盯著在場的小夥伴,說道:“要上進大家一起上進,光我一個人上進有什麼意思?我們不是兄弟嗎?有酒一起狂,有事一起扛,不就是讀書嗎,我們又不是天生的紈絝,說不得就能考出一個狀元來,嚇死那些瞧不起我們的人!”
“有酒一起狂,有事一起扛,對,好兄弟一起走!”趙華用力一抹眼淚,十分豪邁的說道。
也有小夥伴被鼓動,跟著喊道:“對,讓那些瞧不起我們的人好好看看,我們才不是廢物,紈絝也可以有出息!”
馮晏立馬借機說道:“事不宜遲,我們不喝酒了,回去跟家裡說我們要上進,要銀子,交束脩,我們要去京城讀書!我們要考狀元!”
趙華也跟著高呼:“對,我們這就回去說!”
一群紈絝浩浩蕩蕩的出了酒樓,路人見他們穿著富貴卻渾身酒氣,怕惹出事端來慌忙往一旁躲避。
“我們要上進!”
“我們要出息!”
“我們不是廢物!”
一群十幾歲的少年就這樣十分中二的一路高喊著往家裡走,成群結隊的去某一家,走完一家再接著成群結隊的去下一家,堅決貫徹“好兄弟一起扛”的思路。
這天晚上,這些紈絝的家長全是一臉懵逼,一群整日裡招貓逗狗的毛頭小子,喝得醉醺醺的大喊著要上進,家長們心下嘀咕著真上進你倒是先把酒給戒了啊。
萬幸醉醺醺的一群裡還有馮晏和趙華兩個清醒的,倒是跟家長們將事情說清楚了,第二日一早這些家長們又全都聚在一起登了知府的門。
馮知府見到這麼多家長一起來,還全是馮晏那些狐朋狗友的家長,也都是蘇州城裡有頭有臉的人物,頓時心下一涼,怕又是馮晏惹出了什麼事來,還一招惹招了這麼多家,馮晏這個兔崽子到底做了什麼人神共憤的事啊,他縱然是蘇州父母官,看到這麼多家長也頗覺瘮得慌啊。
昨日馮晏說快去京城了想與小夥伴們告彆,馮知府這才許了他銀錢出去吃酒,馮知府心下止不住的懊悔,暗罵自己就不該心軟。
馮知府已經做好了賠禮道歉的準備,但那些家長看著馮知府神色有些奇怪,旁人怕馮知府,顧家的家主卻不怕,他親弟弟在彆省做巡撫,在蘇州地界就連馮知府也要讓他三分,當即一臉“有好事居然不叫我”的表情,將馮晏要去京裡讀書的事說了,還道:“馮大人,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您既然有如可靠的去處,為何不告訴我?要不是我家流兒與晏哥兒玩得好,我隻怕還蒙在鼓裡呢。”
其他家長也紛紛應聲。
馮知府臉上神情怪異,沒想到自家這兔崽子看起來傻乎乎的,臨了卻來了一出“共沉淪”,馮知府當即仔細解釋了一番,說道:“這去處是侯府的邵世侄提的,我也不知那地方到底如何,總想著等晏兒去了京城之後,見了成效再告訴你們。”
顧家主眼前一亮,說道:“既然是侯府公子提的,那地方肯定是真的厲害,若論紈絝子弟,京裡可比蘇州多太多。”
“那書院如今還隻是籌備當中,不過邵世侄說了,約莫就是這個月內開始招生。”馮知府說道。
顧家主聞言立馬笑開了花,說道:“一寸光陰一寸金,趁著這個時候孩子們想上進,趕緊將他們送進京啊,若是遲了,說不得又要撒潑打滾鬨著不去了!”
顧家主一想到家裡老娘和老妻,頓時就覺得頭痛,每每他想要教訓幺子,老娘和媳婦全都哭天抹地的攔著,久而久之這幺子就更不服管教了,如今將人送進京城,離得遠了,她們就算想寵也寵不了。
顧家主也不怕孩子進京會有什麼意外,這書院顯然有邵瑜作保,人的名樹的影,若是出了事邵瑜也跑不了。
馮知府無法,正好他本就要上門去尋邵瑜。
他聽了邵瑜的猜測,便從後宅查起,還真讓他查出馮夫人在外放印子錢之事,倒叫他驚出一身冷汗來,印子錢利滾利,不知道多少人還不上錢被逼的賣兒賣女,馮知府萬沒想到平日裡看起來樂善好施的馮夫人會在背後做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他當即就一把火燒了那一箱子借據,還停了馮夫人管家之職,在後院建了個小祠堂,讓馮夫人在裡麵祈福半年。
事關仕途,任憑次子如何懇求,馮知府都不願意鬆口,但他也沒做絕,雖然將人關在小祠堂裡,但每月月底還是可以見見兒子。
隻是這般大動乾戈,到底讓馮夫人顏麵全失。
馮知府再次登門的時候,心下也有些忐忑,因為原本隻用帶馮晏一個人,此時卻要拜托邵瑜帶十二個少年,恐怕路上壓製這些兔崽子們都不輕鬆。
他沒想到邵瑜聽他這般說,不驚反喜,反倒說人越多越好,馮知府聞言遲疑了一番,最終還是問了一聲為何。
邵瑜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說起來實在慚愧,這書院其實是侯府的產業,畢竟是家中的產業,我便忍不住多操了幾份心,雖然還在籌建中,但人員已經全都配齊了,這次我在江南也訪了幾個名師,到時候不會比旁的書院差。”
馮知府聞言雖覺詫異,但也沒覺得哪裡不妥,畢竟有侯府的名頭鎮著也好,到時候那些紈絝少年也翻不了天去。
邵瑜又聽他說了後宅之事,方才歎了一句,說道:“原來如此,夫人這般行事有傷天和,這才累得世伯如此,世伯且放心,凡事有因有果,世伯先前不查是因,多年無法晉升是果,如今這因已經化了,想來不久之後世伯便能高升了。”
馮知府得了邵瑜的話,立時放下心來。
忙活了二十多天,沈夫人終於將在蘇州的產業處理得差不多,十個鋪子全都找到了買家,其中隻有兩個賣給了沈氏族人,另外八個不是族人不想買,隻是遠遠低於市場的價格惹惱了沈夫人,最終沈夫人托牙行將那八家鋪子全賣了。
沈家在蘇州也是大族,等到沈夫人母女出發時,幾乎整條街都是沈家運送行李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