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衡一撩衣擺在他對麵坐了,垂眼看著小幾上的殘局:“看來你已經想好。”
公孫玘慢條斯理地將棋子撿回棋簍,玉石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這些時日與容錦下棋,心中反複想的卻是早前沈裕所說的那番話。棋一局又一局地下,他也一邊又一遍地在拷問自己,究竟要走哪一條路?
今上不是明主,沈裕也未必。
沈裕近來種種行事,透著骨子裡近乎自負的狠辣,他是個聰明人,有能耐有手段,也因此更加危險。
沒人約束得了他,也正因此,難免令人擔憂他徹底失控時會如何?
“我擬了封請帖,邀沈相過府一敘。”公孫玘打量著沈衡的反應,意有所指道,“清淮你說,這宴席是不是不宜擺在彆院?”
沈衡同公孫玘對視一眼,稍顯無奈地笑了聲,默認了他的試探。
“你真是……”公孫玘心中已經有所預感,但真等到沈衡承認,依舊倒抽了口涼氣,“沈相為了找她,幾乎要把整個宣州都翻過來了,若讓他知道人被你藏著……”
以沈裕近來的行事,隻一想,公孫玘就覺得頭皮發麻。
他似是頭回認識沈衡一般,匪夷所思道:“紙終究包不住火,你行事向來謹慎,就沒想過萬一被發現,會如何?”
自相識起,沈衡在他眼中就是再循規蹈矩不過的“小古板”,從未有過任何出格之舉。
公孫玘一直以為,沈衡將來成親必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位溫柔賢惠的閨秀,舉案齊眉、白頭到老,興許身邊連通房侍妾都不會有。
任是想破了頭,都
難料到會如此。
雖說容錦看起來確實是溫柔、賢惠,可就算不論出身,單她與沈裕的牽扯,就足夠叫人敬而遠之了。
更彆說,雖不是嫡係血脈,但他二人可都姓“沈”。
相較而言,公孫玘自己那點所謂的荒唐行事仿佛都不算什麼了。
“言琢,你興許是誤會了。”沈衡看出他心中所想,皺眉道,“容姑娘因封城禁令被困陵川,偶然與我相遇,這才借居於此。”
他與容錦心照不宣,隻要封城令一解,便會分開。
公孫玘撫著胸口舒了口氣,見沈衡嘴硬,卻又沒忍住多問了句:“你敢說自己對她無意?”
再怎麼光風霽月,也是男人,而不是聖人。
他冒著觸怒沈裕的風險幫人逃脫,若說毫無半分私情,公孫玘是不信的。
沈衡這回倒是沒再否認,沉默良久後,低聲道:“這樣無用的話,不必再說了。”
公孫玘沒說錯,他對容錦是存了好感。
去歲那場廟市,沈衡曾被母親叫去,說是陪她出門逛逛看熱鬨,實則是想借此機會為一樁親事“相看”。
那是父親在世時的故交,孔翰林的女兒,素有才名,詩詞歌賦樣樣精通。
可他幾乎全部的注意,都被那處投壺攤子所吸引。
身著天水碧衣裙的少女於鬨市之中亭亭玉立,像是株安靜盛開的曇花,瑩瑩若有幽光,在眾人喝倒彩的聲音中投出一箭又一箭,穩穩當當落入銅壺。
最後一支竹箭正中壺耳時,周遭已是一片讚歎,少女如釋重負,原本滿是認真的眼眸笑得眉眼彎彎。
夜風拂過,輕輕吹起麵紗一角,露出張清麗如芙蓉的麵容。
沈衡那時的心跳仿佛都錯了一拍,猶如竹箭正中壺心,“當啷”一聲。
攤主愁眉苦臉地將鎮場子的那對泥人送上,容錦隻要了一個,另一個,則在他的書房中。
隻是並沒擺出來,而是躺在畫缸最深處。
正如他永遠不會提起的情愫。
有些事情是要分先來後到的,將容錦從黎王府後宅帶出來的是沈裕,為此鬨得滿城風雨,人儘皆知。
而母親近年身體每況愈下,盼著他能早日成家立業,含飴養孫。江南之事塵埃落定後,回到京中,原本拖延許久的親事也該再提上議程。
陰差陽錯,許多話便再也不宜宣之於口。
公孫玘難得見好友這般,琢磨明白後,忽而有些懊惱自己為何要多那一句嘴。他欲蓋彌彰地咳了聲:“容姑娘若是不嫌棄,多住些時日也無妨。她這樣一個弱女子,孤身在外怕是也不容易……”
“你不明白,她不會久留的。”沈衡低低地笑了聲,“她從沒想過要倚仗著誰過活。”
但凡容錦開口,能辦不能辦,他總會想法子。
可從頭到尾,容錦隻問過一句,能否送她出城?
她不是菟絲子,沒想著攀附沈裕安身立命,於他,也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