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2(1 / 2)

當夜。

紅燭燒儘, 寂寥的天廓下懸掛著一輪明月。

朦朦朧朧間,簡禾醒了過來, 一摸身邊, 是空的。睡意頓消了幾分, 她揉了揉眼睛,慢慢地睜開了一條小縫。

生怕她著涼,被子被溫若流嚴絲合縫地掖到了她的下巴處, 暖融融的。衣服就掛在了床邊,一伸手就能摸到的位置。她悉悉索索地套上了衣裳,輕手輕腳地下了地。

房間裡沒有點燈。稀薄的月光灑在了窗台邊。溫若流正披散著頭發,倚牆而坐。這個樓閣很高, 還能看見山下遠處,武陵城闕的燐燈。

簡禾呲溜一下,也爬到了窗邊。溫若流早知道她來了, 將她的衣服拉得更緊了些, 用手包住了她赤|裸的雙足,低聲道:“又不穿襪子。”

“我又不冷。”話雖如此,簡禾還是甜滋滋地任由他暖著自己:“怎麼坐在這裡, 睡不著嗎?”

溫若流“嗯”了一聲, 凝視著月光, 輕柔道:“半夜醒來, 不知怎麼的,想到了我們前世的事。”

前世的事,雖然不是禁區, 但兩人這一生並沒有經常拿出來討論。

這片世界,是因簡禾的存在而落地成真的。係統許諾為她修複數據,四世輪回後,換來了在最後的一世,他們可以帶著完整的記憶廝守。

當然,這也是他們在姻緣簿上寫了“注定會在一起”的最後一世了。也就是說,在此刻的這具肉身消亡以後,特權就會消失,他們會與九州的芸芸眾生一樣,魂絲散儘,投生成不同的人。

下一生再見時,不知道彼此會是什麼麵目,什麼身份。他們還會相識嗎?還是說會擦肩而過?

百年相守,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讓他們揮霍在回憶過去上。他們隻願珍惜當下。

在這個晚上,驟然聽到他談起前世,簡禾也有點兒出神,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輕輕地“嗯”了一聲。

“小禾,你以前是怎麼看‘我’的?”

“想聽實話嗎?”簡禾直起了腰,支腮看著他,想了想,笑彎了眼睛:“一開始,我覺得你是個翻臉無情的大壞蛋,讓人又怕又恨。可有時候,又像個沒人要的小可憐。就算我一開始害怕你,抵觸你,後麵也會漸漸變得特彆想疼愛你。”

“其實,前麵那四世的記憶,即便已經記了起來,我也不覺得是自己親身經曆的。那四百年,我就像是沉在了一個很深的水塘下,旁觀者一樣,隔著水波看了四個故事。”溫若流垂眸,看著自己的手心的那道細而深刻的生命線:“若是用你的說法,那便是——撐起了那個身體的,不是我,而是我魂魄的一角,我甚至覺得‘他們’很陌生。我在昏昏沉沉裡體味了圓滿的一生,但都像隔了什麼東西……”

“你說的這種感覺,我也有過。被收養之後,我過得也很開心,可還是覺得,自己的腳沒有落到實地上。”簡禾與他十指相扣,溫聲道:“要是一直都沒想起來前因後果,這種‘缺了點什麼’的感覺,應該會一直存在。”

隻不過,她想,溫若流這種“觸不可及”的失落感覺,會比她更強烈。畢竟她由始至終都是自己,溫若流卻曾經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在失敗過和成功了的那些任務裡,所有不怎麼愉快的記憶,存在過的不完美性格——玄衣的暴虐、冷酷、衝動,賀熠的墮落、狠毒、殘忍,姬鉞白的奢糜、涼薄、無情,夜闌雨的麻木、孤僻、不問世事……都是潛伏在他身體中的陰暗麵,是在無光的狹縫中,累累白骨上開出的花。

若是被扔進同一個環境中,他也會演變成那樣的人。

當然,這都是假設。溫若流到底沒有走過那樣的成長道路。

在他們四個人切身地品嘗背叛、喜悅、酸澀等等的感情,在他們四個人做儘荒誕事、在各地曆險時,溫若流都還隻是被分割了的數據,連心都是不完整的。

四人的感情和經曆,從物理角度,當然也屬於溫若流的經曆。

可在情感角度——不說溫若流,換了是任何一個人,都沒辦法完全地把合並前的四個人,等同於此刻的自己。

仿佛知道了簡禾在想什麼,溫若流將她的手輕輕地按在了心口,柔聲道:“其實,與其說他們是我的一部分。我更覺得,他們就是我的前世。一開始組成他們的,是我殘缺的數據,但這不妨礙他們成為了獨立的他們自己。所以,我雖然感知到了我們發生過的所有故事,卻不覺得那完全屬於我。”

“不瞞你說,這一輩子,我也時不時會覺得自己在做夢,分不清現在是哪一世。有些時候,也會覺得前事太過沉重。直到今天晚上與你成親,一切都塵埃落定了,我才真正安了心。”

“我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明白過,隻有此時此刻,才是我緊緊抓在手裡的幸福。”

簡禾依偎在了他心口,抱住了他的腰,用力點頭,表示她明白:“嗯。”

在相擁中,不安與躊躇的陰霾,化作了塵埃。

簡禾原本就有點兒困,賴在溫若流身上,都快睡著了。忽然,溫若流道:“其實……我在意的,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溫若流低歎一聲:“若是早知道我遲早會娶到你,‘我’當年……到底為什麼要跟自己搶得那麼慘烈?”

簡禾:“……”

她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咳了一聲。

溫若流幽幽道:“夫人的記性好,不如你來數一數,當時我捅了自己多少次,又被你哄得團團轉多少次……”

嗅到了幾分秋後算賬的意思,簡禾連忙抱住了他的手臂晃了晃,狗腿道:“你說的那些我不記得了,隻記得我和你成了六次親了,這不就扯平了嘛。”

溫若流斜睨她:“扯平了?”

簡禾毫無愧色地說:“當然扯平了!”

“我覺得還沒有。”

“那你想怎樣?……哇哇哇停手,救命啊!你太卑鄙了!哇啊啊……”

……

成婚以後,二人在叢熙宗住了一段時日,之後便向宗主師兄告假外遊。

不在乎功名利祿,也不再身居高位,這一世的兩人是一對平凡的眷侶。漫漫前路,隻願挽著彼此的手,遊曆仙山,賞遍四季,每年一起吃碗熱騰騰的長壽麵,然後到除夕的時候,聽著鞭炮聲,依偎在一起守歲,享受隻有兩人的時光。

此後數年,兩人的身影出現在了九州各地。有些地方,他們已經熟記在心。隔了多年,重遊故地時,心裡依舊會充滿了懷念之情。

一些熟悉的地方已被拆除,蜀東野郊的石湖邊仍唱著“湖底妖獸”的童謠;天豈山下那個賣劣質陶瓷工藝品的瘦小老頭兒早就不知所蹤了;江州城的冬江依舊舟來舟往,人們忙著采蓮,誰也不記得,這些采蓮工人裡,曾混入過一個盲眼少年和一個臉上長著胎記的姑娘。當然,在更久遠的以前,比仙魔大戰還要早、旱災的時候,這兒叫做江羱,還有過一個叫溫若流的市井小混混,以及他的兩個小跟班。

驚喜的事也不是沒有。譬如說,玉柝的某家賣糖餅的老字號居然還在,生意依然紅紅火火,已經傳到了原本那位老板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手裡了……

除了遊曆各地,二人還時不時地回去探望至親。去看望已經成家立室、抱上了孩子的阿齊,以及已經老得顫巍巍的,被兒子與兒媳婦接去頤養天年的爺爺奶奶。

大概上天也想讓二人世界的時間在他們之間延續得更久一些,直到八年後,簡禾與溫若流的第一個孩子才降生於世。這隻是個開始,不到六年,第二和第三個孩子也都呱呱墜地。三個小寶寶又嬌氣愛哭又愛撒嬌,才哄完這個,就輪到那個嚎,都爭著要睡在娘親的臂彎裡。有過經驗的簡禾和溫若流在初期都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好像又回到了初為人父母的時候。

天時人事日相催,冬至陽生春又來。

許多年後,又是一年的凜冬。

今年的雪遲遲不降,北風則絲毫不吝嗇。在近水之地,冬季除了冷,還滲入了濕。街上的百姓裹緊了棉衣,還是忍不住瑟縮,都想快點兒回家,圍在火盆邊暖和暖和。

城東坐落了一座雅致的宅邸,白牆黑瓦古意甚濃。

書房的窗戶微敞著一道細縫。地暖讓房間的空氣溫暖如春,人在這裡待久了,衣服要是穿多了,甚至會冒汗。

房間正中心,擺了一張長長的大書桌,從左到右,三個小豆丁從大到小,排排坐著。為了讓矮個子的豆丁夠得上台麵,三張椅子依次越來越高。

最大的孩子已有七八歲了,嬰兒肥稍褪後,已顯露出了幾分俊俏,簡直就是他爹的翻版,此刻正專心致誌、像模像樣地看著書。

中間的孩子則隻有五六歲,臉蛋肉呼呼的,嫩得可以掐出水來,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本豎著放在桌麵的書。紙筆硯被他推得老遠,顯然對練字沒什麼興趣,隻想看奇形怪狀的魔獸和魍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