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母腮幫子都咬緊了,她心中怒極,萬分想要將手邊的杯盤碗碟朝著女兒那張得意的臉上丟過去,但理智告訴她不能。
如果丟了,她固然是心情暢快,但很快就會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孔母沒從女兒那拿到銀子,再次找上了那人。
那人的目的是想要銀子,見她實在拿不出,便幫她出了個主意。
大牢中的看守,有意無意間會知道許多陰私,孔母如他所言那般,送了一封信去某位富商家中,很快就拿到了一百兩銀。
當然,全部都是看守的,她隻是幫忙而已。
孔母拿著銀子,隻覺心驚肉跳。兒子和孫子孫女都因為各種各樣的罪名入獄,她下意識的也開始想脅迫索要一百兩銀的後果。
她不敢細想,將銀子交到那人手中,道:“我都照你所說的做了,你什麼時候放人?”頓了頓,她補充道:“你若敢涮我玩兒,我就去公堂上把你的所作所為告知大人!大不了我們全家都不活了!”
這事真把人逼急了,那人抱著銀子,道:“您就等著吧,最多三天……”
於是,孔母安心等著大牢的熊熊大火,她夜裡都不睡,收拾好隨身東西,站在院子裡看著大牢的方向,隻等著那邊一起濃煙,她就跑去接了人,然後消失在城裡。
先去深山老林裡躲上一段再說!
不過,讓她不高興的是先前為了要銀子,跟女兒鬨得很僵,想要回到孔家族地怕是不能了。
一家人背井離鄉,都是孔嬌嬌害的!
想到此,孔母又把女兒罵了個狗血淋頭。她等啊等,等到了第四天早上,都沒見那人承諾的大火。
被人騙了!
那些混賬,孔母擼袖子就想找他們算賬,當然,不能私底下和他們單獨算,得去跟大人說清楚。
她還沒去衙門,衙差就已到了。
這小院子裡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因為這離衙門近,真正乾了壞事的人是不敢住在這裡的。但是,普通百姓看到官家,下意識就心生懼意,忍不住四處觀望周圍人的神情,想要找出那個累得衙差上門之人。
孔母也四處看,卻見衙差走到她麵前,肅然道:“大人有請,你跟我們走一趟吧。”頓了頓又道:“把你的東西都帶上,免得一會兒還得勞累我們來幫你取。”
聞言,孔母頓時就慌了。
她的東西憑什麼要累得彆人來取?
那隻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回不來,也不得自由。
“小哥,你把話說清楚。大人找我做甚?”
衙差滿臉不耐:“自己乾了什麼不清楚嗎?讓你走就走,聽話就少受罪。”
孔母:“……”
她有被衙差請過的經曆。若是沒犯事的普通百姓,他們是要多客氣有多客氣,絕不冷臉對人,喝了彆人的水,還會道謝。上一次對著兒子都沒這麼凶,此時這般嚴肅,是不是因為她的罪名已經定了?
越想越慌,孔母自己把自己嚇夠嗆,又怕那些隻是她的猜測,萬一問得多了,反而暴露自己。她拎著包袱,像遊魂似的跟著衙差離開了小院。
餘下眾人鬆了口氣,他們早就覺得這大娘不太對勁,喜歡占便宜不說,經常夜裡往外跑,那就不像是乾好事的人。但又因為自己不是東家,不能選擇合住的人,隻能忍著。
如今走了正好。
也有人跟了上去,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孔母到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公堂上坐著的女兒。她心頭更加不安,但凡有孔嬌嬌在的地方,對她都沒好處。
尤其孔嬌嬌還是坐著的,一副被請來的模樣!
其實,孔母到的時候,案子已經審得差不多了。想要放火劫人的看守攏共有八位,占了當值的人八成,剩下的兩人不知情已經被灌醉。若是沒人及時阻止,那倆怕是要和那些犯人一起葬身火海。
大人能在他們放火的時候將人逮個正著,正是因為有胡妍美提前報信。
這天底下無論是誰,但凡犯了錯,都有朝廷頒布的律法來懲罰,哪怕那人罪大惡極,也不該由普通人自己決定他們的生死。
大牢著火,哪怕隻是一個偏遠地方,皇上知道後定會嚴懲當地屬官。
因此,大人對前來報信的胡妍美很是感激,特許她坐著作證。
先前大人在發現孔母手握大筆銀錢到了府城久久不離去,就已懷疑她想暗中救人。私底下已經派了人細察,當胡妍美前來報信時,他幾乎是立刻就相信了她的話,這才能及時阻止,將縱火的幾人抓個現行。
這幾個看守能有這份差事,都是經過層層選拔。這裡麵最長的已經乾了十多年,最短的都有三年。他們見識過不少犯人,也知道不浪費大人時間直接坦白後能從輕發落。
所以,幾人都沒要大人用刑,直接就招了個乾乾淨淨。
孔母再想否認,已然遲了。
想在大牢縱火是重罪,罪名重到可以問斬,孔母嚇得魂飛魄散,連連喊冤。
胡妍美又道:“她還跑去威脅了一個富商要了百兩銀。”
孔母:“……”
“我那是被人所迫,那些銀子我一文都沒見著,還請大人明察。”
話是這麼說,但大人卻在她的包袱裡搜出來了十兩,這是那些看守悄悄給她的,目的就是為了威脅她,不許她把此事往外說。
奈何還沒來得及威脅呢,就已經淪為了階下囚。
孔母本身就參與了迫害陳家,後來又攪和進了縱火燒大牢之事,更是跑去威脅人,她的罪名甚至比孔清更重。
事情落幕,看守們一點都沒掙紮,乖乖被拖了下去。孔母不甘心,她不停喊冤,深覺自己罪不至死。
大人卻不願再聽,隻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將她帶下去。
胡妍美起身出門。
孔母看到女兒,滿腔的怒氣像是有了發泄處:“孔嬌嬌,你個討債鬼……”
胡妍美可不樂意讓她罵,一步步走到她麵前蹲下,問:“你想不想我救你?”
孔母不願放過任何一絲可以脫罪的機會,急忙點頭。
“我偏不救!”胡妍美低聲道:“我從一開始就沒想放過迫害我全家的人,但凡插了手的,一個都彆想脫身,這其中也包括你。本來我可以有很多法子讓你難受,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讓你們一家團圓最好。不用謝我。”
孔母目眥欲裂:“孔嬌嬌!”
胡妍美饒有興致地道:“剛才大人說,先前你給的那些銀子可以全部追回,我是孔家唯一一個沒犯事的人,會把那些銀子捎給我。”
孔嬌嬌辛辛苦苦攢的銀子,以另一種方式輾轉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孔母不用問也知道女兒不可能把銀子還給自己,恨得眼睛血紅,厲聲道:“孔嬌嬌!”
胡妍美不願意聽她那套以後要將銀子還給孔家人的話。掏了掏耳朵:“你不用這麼大聲,我聽得見,不過,今日我就會回鎮上,往後無事也不會再來。大抵是聽不見你喊我了,咱們……後會無期!”
語罷,她轉身離去。
那些看守暗中放人不是頭一回,大人查清楚後,直接選了個日子將他們押到菜市口斬首。孔母也在其中,她一心想救兒子,結果,自己比他們死得還早!
*
胡妍美沒有觀刑,她在案子落幕的當日就帶著陳佳榮一起回到了鎮上,將心思都放在了酒樓上,再有空閒,就是陪著陳安平。
陳安平夜裡不要她照顧,但卻尤其喜歡聽她講故事,每次聽,他都微微閉著眼睛。
孔嬌嬌的心願之一就是想讓他好好活著,胡妍美見他喜歡,便時常找些趣事說給他聽。
孔小菜隻在獄中呆了一年,出來後她沒有回村裡。也是,孔家所有的東西都已賣完,姑姑雖然拿到了看守們給的銀子,但絕不可能給她。
剛好她在牢中認識了一位大娘,大娘幫她保了媒,出來後不久,她就嫁人了。
她和當年的孔嬌嬌一樣,被教得做事麻利,但她性子不好,愛貪便宜,又愛利用人,始終不能得人真心以待。胡妍美後來聽說她和夫君鬨得不可開交,時常淪為鄰居們的談資。
再後來,孔小菜離開了夫家,不知所蹤。
胡妍美沒有刻意打聽,但卻隱約聽說那段時間城裡多了不少前來招工的人,說是將人帶去送到京城中的大戶人家,實則不然,全部都被帶去了黑窯礦。
至於孔長發,八年後該出來時,他整個人已經精神都不太正常,出來後興許會把自己凍死餓死。他不願乾活,也已經習慣了大牢中的日子。沒回村裡不說,他還愛跑去偷搶東西,每次被抓到就被關入大牢。
他後來的日子,都在關押和出獄中度過,每次出來不到半個月,又會被抓回去。
*
幾年後,陳佳慧嫁給了和陳家有生意往來的人家,那邊是獨子,對她不錯。
陳佳榮娶了妻,他在孔小菜手中險些吃了大虧,此後再不敢相信女人,也不信自己的眼光,婚事由胡妍美親自相看定下。
選的姑娘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麵上慣會做人,做生意需要八麵玲瓏,夫妻倆互相扶持,將陳家酒樓辦得越來越大。儼然成為了鎮上第一。
又過幾年,夫妻倆還跑去城裡開了一間。
在陳佳榮成親後,陳家老兩口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胡妍美是徹底不再管酒樓中事,一心照顧老兩口。
她還找了不少醫書,一來是自己想學,總覺得以後用得上。二來,也是想滿足孔嬌嬌的心願,讓老兩口儘可能的多活幾年。
送走了老兩口,陳佳慧嫁了人,陳佳榮夫妻已經不在。偌大的院子隻剩下胡妍美和陳安平。
兩人相守多年,頭上的青絲變成了白發,胡妍美臉上都長起了皺紋。
又是午後,已經年老的陳安平閒適地靠在躺椅上曬太陽,微閉著眼睛聽胡妍美講故事。
胡妍美一開始以為他聽得認真,後來發現他隻是愛聽自己的聲音,對於故事本身並沒有多大的興趣。
“你有在聽嗎?”
陳安平微微頷首:“有。你說吧,我都聽著呢。”
胡妍美頗有些無語:“我問你,我剛才說了什麼?”
陳安平扭頭看了過來:“嬌嬌,我……我就想多聽聽你的聲音。”他看著枝葉縫隙間透出的陽光,道:“也隻有從你的聲音裡,我才能找到曾經的你。”
胡妍美早就發現他認出了自己,他有意避嫌,從不肯在她麵前換衣,更不會與她親近。兩人這些年看似朝夕相處,其實一點都不像是夫妻,更像是親近的友人。
陳安平自顧自繼續道:“也隻有聲音,才是我熟悉的。我怕……怕忘了你。”他似乎再不想掩飾,滿是皺紋的眼角處留下了兩行水漬:“你很難吧?若不是……我們一家怕是早就沒了……怪我不夠謹慎,怪我護不了你……隻希望,你在路上等等我……我們一起走……下輩子,輪到我照顧你。我癱了這些年,什麼都不怕了,就怕……你要怪我,不肯原諒我……”
“沒有。”胡妍美幫他蓋了下毯子:“沒有怪你。如果可以,我一定等你。”
陳安平側頭望來,他眼神已經有些渾濁,執著問:“真的?”
這癱在床上的人,到底是不如康健之人那般長壽,陳安平能夠活到現在,一來是舍得請名醫,舍得用藥。二來,也是照顧得好。
他已到了強弩之末,也就是這幾天的活頭了,陳佳慧一天回來好幾趟,陳佳榮更是從城裡搬回了鎮上。因為不願打擾夫妻倆,隻住在酒樓後院之中,也是一天三趟的請安。
雖然沒有人跟他提過,但陳安平自己感受得到,他重新看向枝葉中的陽光,道:“那就好……我早就想去陪你了,又怕找不到你,也怕你不肯見我。到那時,我就連這熟悉的聲音都聽不見……”死都不敢死。
胡妍美心頭堵得慌,眼角酸澀,她也不知道這二人會不會再次重逢,再做夫妻,不敢胡亂許諾。隻伸手幫他蓋了下毯子:“你冷不冷?”
不冷。
陳安平唇邊含著一抹笑,眼神微眯,看著那枝葉,他朝著那裡伸出了手來,聲音很輕,幾乎沒人聽得見:“你來接我了?”
他眼中的光漸漸散去,手垂了下來。
與此同時,屋簷下的陳佳榮夫妻忍不住哽咽出聲。
陳安平被妻子娘家害得癱瘓在床,卻並未怨怪,對待妻子始終如一。而孔嬌嬌也並未嫌棄癱了的夫君,幾十年裡始終伺候在側。
並且就在陳安平去的那天夜裡,孔嬌嬌也去了。兩人之間相濡以沫幾十年的感情,實在讓人羨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