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三太爺跟著樹大夫來到玉塔時,駐足感歎起來,“高處不勝寒,你們小蘇樓主住這麼高,平日裡光是上下樓,都得費不少功夫吧?”
樹大夫被他“小蘇樓主”的叫法說得想笑,連忙回望一眼走在鄭三太爺身後的烏南——比之精神矍鑠、老當益壯、一張壽星麵容上並未生多少皺紋的鄭三太爺,這位老人莊的管家就顯得蒼老得多了。他喘著粗氣、邁著沉重的步子,亦步亦趨跟在鄭三太爺身後,讓人看了十分懷疑,他是否一個不慎,立時就要斷氣。
但烏南又很執拗地拒絕了樓中弟子和樹大夫命人找輪椅推他的好意,他也是個慈祥老者,但比之慈愛,他身上忠誠的意味更足,他隻是望著自己的主人,十分堅定地說道:“我得隨侍在太爺左右才行。”
眼下烏南實在喘得厲害,樹大夫見了不免擔憂,“三太爺,烏前輩這樣……”
鄭三太爺瞥了烏南一眼,“你很累嗎?”烏南立刻搖頭,但想起出莊前太爺的囑咐,無論如何也不要與常人有異,又忙不迭點頭,“太爺,我畢竟也上了年紀,是有些累。”
他竟如此入戲……鄭三太爺心裡感歎一句,嘴上卻說:“那你不要累。”然後樹大夫便目瞪口呆地發現,原本還在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的老者立時直起了腰,呼吸平穩,絲毫不見倦意。
說話間,鄭三太爺已來到了蘇公子的寢居。
蘇夢枕見他們進來,禮貌地招待他們坐下,“晚輩住處的確高了些,此次診脈更是要勞煩三太爺。”顯然,他已將幾人路上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孟良宵坐在一旁紋絲不動,隻是衝烏南揚了揚下巴,“烏南,你過來給我捶捶肩。”他這般行徑在外人看來頗有幾分不知尊老的過分,但如今室內的幾人卻並無一人多想。反倒是烏南這位方才還疲憊不堪、幾欲倒下的老者聽了少莊主吩咐,頓時精神振奮,就連耷垂的眼簾都掀開些許,渾濁雙目也清潤了幾分。
“力道合適嗎?”烏南微微彎腰,雙手握住孟良宵的肩膀,一邊揉捏一邊關切地絮叨著,“上午見著您時我便想說了,究竟是誰狗膽包天,敢傷了少莊主?您在咱們莊子裡這些年,也從沒受過這麼重的傷……烏北那王八蛋真不知是怎麼伺候您的!少莊主……”他說著說著,竟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孟良宵滿腹無語,深深感覺烏南將臉丟到了莊子外麵,於是嫌棄地扭過頭瞥他一眼,冷漠吩咐:“不許哭!”烏南急忙停止抽咽,竟絲毫不顧及旁人看他的詫異表情,隻對自己的胞弟罵罵咧咧起來,“說到底都是烏北的錯,少莊主不喜歡烏北,也可以讓雲雀兒跟著您啊,怎麼能以身犯險呢?”
“我哪有不喜歡烏北?”孟良宵急忙打斷他,他深知烏南脾性。對方在他與外祖父麵前,便是嘮叨愛操心又容易哭的忠誠管家,在莊子裡其他人麵前——哪怕是他的胞弟烏北麵前,但凡主人對他們有一絲不滿,他的雷霆手段也是要令人膽寒的。想到烏北對自己的服侍極為上心體貼,孟良宵難得坦誠道:“是我不讓他們跟著的,受傷也是因為我自己托大,怨不得人。”
說罷,他竟然還露出一個寬慰的笑容去看烏南,“在外打輸了當然要自己找回場子,難道還要我哭著回家告狀不成?”烏南手上的動作停滯下來——這對於一向聽話的他來說委實不可思議,因為少莊主並沒有允許他停下,但他已經顧不上其他,一雙老眼含淚,已經泣不成聲,“少莊主!少莊主真是長大了!”難得願意與他親近的孟良宵長長舒了口氣,冷下臉來,過了片刻,烏南才終於恢複了正常。
隔著一扇屏風,鄭三太爺正在為蘇夢枕施針。孟良宵內力深厚不似常人,鄭三太爺內功更是恍若天人,但以他年齡閱曆,有這份奇功倒也並非完全不可想象。他如今用的是樹大夫的法子,樹大夫功力低弱,對這金針施治加上內力溫養會對蘇樓主的病情有所幫助一事有些猜測。三太爺索性便延用了他的法子,更以精妙手法和掌控力將諸多金針化為在他掌心躍動的精靈。
他一方麵以心神功力操控著金針刺入蘇夢枕周身大穴,另一方麵還能傾聽外界聲音,被孟良宵和烏南逗得忍俊不禁。他一笑,樹大夫便十分緊張,生怕他一針不穩,將蘇公子本就不康健的身體給越發紮壞了。但蘇夢枕卻連呼吸也不曾變過,隻將自己當做一個不會動、不會喘氣的木頭人,十分自在地盤腿坐在塌上,手中甚至還捧著一卷誌怪傳說在看。
蘇公子極少看這樣足以消遣的閒書,大抵是因為他並沒有多少時光可以用來消遣。但鄭三太爺一來,便十分強硬地將書塞在他手裡,還叮囑不停,“小蘇樓主,你是個好孩子,要聽長輩的話,乖乖看看書,咱們就把病給治好了。”
蘇夢枕這短短一生期間,還是頭一回有人用這樣哄小孩的語氣對他說話。他自幼遭難,師父紅袖神尼雖對他多有愛憐,卻更多的是一種得見他傳承自身衣缽的期盼。父親在他幼時並未過多出現,到他出了師,離了小寒山,與父親之間也多是討論些該如何令金風細雨樓在京中立足的事。他的結義兄弟孟良宵,則年齡更小,嬌生慣養,一慣我行我素,雖然仗義明理,但說到底,蘇夢枕與他相處,實是懷了一份長兄心思,多有關切。至於楊無邪、師無愧他們,他們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的心腹親信,他性子孤寒,與他們雖心中親近,卻也絕對做不出把臂同遊的事、說不出兄弟情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