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當做一個年幼生病的孩子憐惜,這經曆對於蘇公子來說的確有些稀奇,不過他倒不會覺得奇怪,因為彆說是他,即使是他祖父蘇行遠複生,以鄭三太爺的年齡資曆,喊上一聲孩子也是理所應當。
隻是眼下的情形著實有些怪異了……自幼便吃藥就醫的蘇公子難得有些窘迫,因為此時他上半身不著寸縷,鄭三太爺一手給他施針,另一手還在他周身指來指去,並對樹大夫現場教學起來,“你看小蘇樓主的這裡,其下必有病變痕跡。”說著,還曲起食指,在那塊慘白蘊紫皮膚上輕輕一敲,蘇夢枕一個激靈,霎時便感到一陣劇痛,渾身一顫。
如此幾下,就連刀斧加身也絕不變色的蘇公子也有些無奈了。他皺起眉頭,呻/吟起來——每當他覺得手下囉嗦、或是樹大夫難纏時,他總是用出這招。但這招落入鄭三太爺眼中,便有些淺顯了,鄭三太爺老神在在,含笑看著蘇公子咳完,替他拔下背上的針,先問樹大夫,“看明白了嗎?”
樹大夫思索起來,鄭三太爺以蘇公子病體作為範本,講解細致,鞭辟入裡,替他解決了許多此前存有的疑惑,於是重重點頭,執弟子禮答道:“明白了。”
“明白就好,”鄭三太爺溫和一笑,“既然如此,你也該知道,你這法子對小蘇樓主而言,實際上並無多大用處吧?”
那蘇公子豈不是白白遭了許多罪?被他言下之意嚇到了的樹大夫呆滯地點點頭,蘇公子也難免語塞,但他還未來得及說什麼,便被鄭三太爺一指戳在喉間,立即爆發出一陣又猛又疾的咳嗽來。
他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病,他的咳疾或許不是其中最重,卻已是最不忍令人觀之的一種病。蓋因他每次咳疾發作時,便會咳得上氣不接下氣、全身抽搐、每一絲肌肉、每一寸骨骼都咯咯作響,不住抗議。他有時會咳得站不穩、站不直,更嚴重時甚至會咳得全身發抖,幾欲一頭栽倒、昏死過去。但像這次這般痛苦的,於早已習慣了病痛折磨的蘇夢枕而言,也是幾乎難以忍受的體驗。
蘇夢枕下意識地按住了自己的胸腔,因為他咳嗽得太厲害,痛苦也來得太撕心裂肺。他無法閉住嘴,便隻得通過按壓胸口的形式,來阻止心臟從它本該待著的地方跳出去。他鼻腔、喉嚨燒作一團,幾乎吸不進去空氣,數度以為自己熬不住了,即將窒息。但他本就有一種既衰敗又旺盛的生命力、有一種努力求活的生存欲,更有一種對於活著時將要麵臨的痛楚、艱辛、困難的深刻了解。
這幾方糾合之下,倒真叫他硬生生挺了過來。
蘇夢枕歪倒在塌上,下方衣物、被褥全被冷汗浸濕——這絕不是常規意義上的冷汗,因為他此時躺在這冷汗裡,即使體內內息綿延,依舊能感覺到徹骨的冰寒。
一隻蒼老、生有皺紋的手出現在他眼前,與這隻手的外表不同,這手實際上極有力量,一把拉住蘇夢枕的手將他從冰冷的塌上拽了起來。這隻手的主人隨即笑著鼓勵他,“小蘇樓主真是個堅強的好孩子。”
痛苦過去,迎來的卻是聞所未聞的舒適,呼吸間的輕鬆愜意令蘇夢枕猶墜夢中,他忍不住於最普通、最本能的呼吸間覓得了難得的幸福——這種隻有健康才能帶來的安寧令他既感陌生,又覺驚喜。
他欲向鄭三太爺道謝,卻被他阻止。這位敦厚溫和的老者望著他,眼神中透出幾許激賞,開了方子示意樹大夫親自去抓藥熬藥後,才坐在蘇夢枕身旁,不動聲色地對他說:“身體上的病總能調理好,小蘇樓主心理上的病呢?是否需要老夫一道替你瞧瞧?”
蘇公子有些訝然,麵對真切關懷他的人時,他也十分溫和,語氣甚至有幾分親近,他問:“我有什麼心病?”
鄭三太爺哈哈一笑,“金風細雨樓既選址在天泉山,阿宵又多寫信抱怨當今官家軟弱荒唐,我最是了解阿宵,他這般推崇你,難道你就沒有心?”他眨眨眼睛,“沒有反心?”
蘇夢枕呼吸一窒。他眸光清亮,兩團寒火也在燭光映射下融開幾分暖意,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歎氣,“我平生隻有一願,餘者皆是虛妄,皆可放棄。”他說到這裡,神情肅穆,背脊挺直,枯瘦身軀與伶仃病骨也在他大盛的眸光中變得偉岸,令人難以逼視。
他似乎是在對鄭三太爺說,似乎是在對屏風後的孟良宵和烏南說,又更像是在對自己說,他一字一頓道:“我一生所願,唯有收複中原,還我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