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他把麵具往腦袋上一扣,順帶著幫小黑羊也把麵具戴上,圓溜溜的眼睛從孔洞中透出來,豆大的眼中塗寫著濃濃的不滿。
中黑羊踢蹄子心說自己參加什麼驅儺?
驅儺遊、行是唐代除夕白天的傳統項目,眾人帶著各色麵具邊唱歌彈奏樂器,邊在長安城中遊蕩,隊伍一路從外城行至皇宮,好不熱鬨,行間,吹拉彈唱聲在空中滌蕩,中間摻雜著歌聲。
“適從原來至關門,正見鬼子一群群,就中有個黑論敦,條身直上舍頭蹲……”
《驅儺詞》人人都會唱。
中黑羊不滿的是驅儺的含義,儺,指疫病也指包括年獸在內的妖魔鬼怪,他不認為自己是妖魔,也不認為自己是低等級的疫鬼,然加入遊、行隊伍做祛除小鬼的儀式,讓他的逼格下降了許多,自尊心很高的中黑羊怎能容許自己的尊嚴被踐踏?
他的豆豆眼中寫滿了不高興。
莫文遠敏銳地注意到了中黑羊的心理活動,他在羊腦袋上摸一把,將他的耳朵揉得團團亂道:“忍忍,回去給你做好吃的。”
好、好吃的?
中黑羊猛地搖頭,不行不行他不能被收買,他、他要坐地起價!
想罷便開始色厲內荏咩咩咩道:吾、吾不僅要好吃的,還要點菜!
莫文遠很寬容:“點點點點點,你撈多少食材回來,我就給你做多少。”
……
驅儺後莫文遠又去觀人放爆竹,火、藥在唐代已經誕生,卻尚未走進普羅大眾的生活,此時的“爆竹聲中一歲除”所爆的是真正的竹節管。
有後院的人家將柴火乾草枯樹葉子錯落有致地搭在一起,火把上熊熊燃燒的火焰在易燃物上一點,“騰”地升起火堆。開闊的院落有了火堆裝點,一片生機勃勃。
竹節是早就準備好的,扔進火堆中,竹節中有空氣,加熱後熱脹冷縮,熱氣衝破竹片,發出劈裡啪啦的響聲,莫文遠早就把自己的竹節分給了其他孩子,雙手抄在袖子裡,穩坐釣魚台。
中黑羊看他臉上毫無孩子的興奮之色,竟覺得莫小遠生而不凡,同拖鼻涕的小孩兒截然不同,與有榮焉地挺起胸膛。
此乃廚神應有的樣子!
……
太陽尚未爬至最高處,莫文遠便晃悠晃悠家去了,他家後院也升起了火堆,李三娘他們正把前一年用壞的掃帚往火裡扔,據說在家中把掃帚燒乾淨,可以令來年的倉庫不虛,也算是唐朝比較有趣的小傳統。
李三娘很拿莫文遠沒法:“你回來的也忒早了。”
“統共就那些子玩的,我把爆竹放完之後無事,就帶黑羊回來了。”他揮揮手上的麵具,“阿娘你又不是不知我,與其滿大街瘋跑,我更歡喜呆在堂前。”
李三娘在心裡嘀咕,可不是忙碌一年想讓你歇歇,隻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莫文遠本人一點都不想歇。
時令已經進入深冬,屋外北風簌簌,吹得人臉生疼,廚房裡的爐子升上了火,用的炭也是市麵上能買到的最好的炭,一點味道都沒有,爐火燒得旺盛,比起外麵來,屋子裡可以說是溫暖如春。
莫文遠很有防範意識,警惕一氧化碳中毒,他早就與家裡人說過,隻要生爐子就定要在窗戶或門板上留條縫。
“古人在雜記中寫過,炭生火雖暖,卻也會釋放毒氣,此毒微弱,可隨風飄散,然若門窗封死,人一直在屋內裹足不動,吸入毒氣,便可致死。”
家中三人本就相信莫文遠的話,以他為第一博學人,又聽說有富戶在冬日悄無聲息沒了,將其事同莫文遠的話對上,更是深以為然,隻要是生爐子就不忘記開窗開門。
莫文遠做菜是不允許手藝不夠的人插手的,李三娘他們隻能做些家常菜,平日裡又忙於商務,自是達不到莫文遠的要求,他像是一獨、裁的暴君,一反常態把所有人都趕出去,自己一人圍著灶台跳鍋邊舞。
家中眾人熟悉莫文遠的作風,也不試圖留下來幫他,他們很清楚自己就是添亂的,倒不如趁他做飯時速戰速決,把院子裡裡外外清掃一遍。
等飯菜的香味飄出來他們機會喪失鬥誌,隻想吃坐在矮榻旁大快朵頤。
中黑羊在莫文遠家呆這麼久,很有田螺姑娘的自覺,加入大清掃,他與人族不同,有天賦神通,將靈力運用在打掃上有些殺雞用牛刀的味道,奈何他本人願意。中黑羊深吸一口氣再把二氧化碳緩緩呼出,從他口中吐出的氣變成了小旋風,在房間內遊走,隨後又掃蕩院落,卷起枯枝葉灰塵,將它們整齊地摞成一堆。
不要太省事哦!
李三娘等人頭次見此陣勢,麵麵相覷:“這這這,我們是不用打掃了?”
“大概……如此?”
一個念頭同時在三人心中跳出來:也太方便了吧!
……
莫文遠還算是個有儀式感的人,除夕一年隻有一回,他想著總要做些不同以往的大菜。重頭戲他心中早有成算,先前既給觀音菩薩孫大聖做過素佛跳牆,那自家怎就不能吃超級豪華版的葷佛跳牆了?而且比起素菜,他最得心應手的反而是葷菜。
能否做好佛跳牆對廚師來說也是種考驗,尤其對閩菜廚子而言,若做不好此菜永遠不可能出師。
莫文遠是滬菜廚子,但他天賦卓然又虛心求學,天下多種菜係都略有涉獵,其中有些特殊的菜做得更是比本菜係的專精廚師做的都好,像佛跳牆就是他的拿手好菜。
他做佛跳牆的方式與尋常閩菜廚子略有不同,在善用海鮮的同時加入了傳統的滬菜烹飪元素,刀工更是臻至化境,莫非如此也不能讓他改良後的佛跳牆在滬市立足。
此菜的原料眾多,即便在現代有些海鮮都被視為奢侈品,更不要說是資源匱乏的唐代了,若不是有種黑羊生鮮快遞,他便無法滿足最基礎的做菜需求。
海參、鮑魚、魚翅、乾貝……眾多昂貴的海產品在砧板上一字排開,饕餮將他上天入地的本事發揮到了極致,龍九子在海中本就有天然優勢,扇貝等物數量眾多,想要找到質量最好的一部分是難題,然而水與他親近,蠢笨的魚類更是分不清他是領頭羊還是獵食者,精準地給他指出了方向。肥嫩的扇貝藏在殼中,打開後才能看見顫巍巍的新鮮的內在。
在曬成乾貝之後便是莫文遠都被它們的質量所傾倒,顏色鮮黃、形狀完整、毫無裂縫、個頭很大,頂級乾貝也不過如此。
乾貝被放在滴了清酒的水中,不多時便吸飽了水,重新變得光滑白嫩,充滿彈性,用手指戳一下便能看見它同史萊姆似的晃動,背表麵被手指戳出來的孔洞轉瞬即逝,又恢複了一開始的完美形狀。
小刻刀在手指間翻飛,他熟練地在乾貝表麵劃十字紋,也不知用了什麼精巧的手法,肉粉色的內在同花瓣一樣在他們麵前層層疊疊綻放開。
他把家裡底最薄的鼎架在爐子上,等油熱得差不多之後便把乾貝扔下去煎,或許是因為食材彈性太強,竟同皮球般在鼎中跳了一下,撞到壁上才落回原地。
可以說是非常有彈性了。
乾貝再鍋鏟的推動下煎出層焦黃色的邊,柔軟的內在逐漸變得堅硬,花也綻放得更大,豬油已被吸入內部,香料的香味儲藏在乾貝內部,隻需咬上一口便能感覺到小小身軀中隱藏著無與倫比的力量。
煎完乾貝後他把食材放到一邊,開始處理彆的。
鮑魚海參等海產品都是中黑羊連夜從福州等地撈上來的,莫文遠腦袋裡存了後世的食物圖鑒,清楚哪裡的海產品最美味,饕餮跟著他的指引跑到福州附近的海裡,進行打撈。
饕餮的舌頭比莫文遠還要靈敏,對方烹飪的美食他舔一口就知道鹽是放多了還是放少了,燒的時間夠不夠,精妙的判斷力被他同樣用在了食材選取上,他從來隻會打撈最新鮮最好的。
就算衝著對食材的嚴謹勁兒,他和莫文遠都是絕配。
……
打掃完屋子後,中黑羊略覺無聊,便揮動粗蹄子站到廚房門外,灶台前的“暴君”莫小遠不允許外行人插手自己的聖地,那在外麵等等沒關係吧。
他吸氣呼氣吸氣呼氣,羊的鼻孔本來就不小,開開合合間更張大了。
房內,莫文遠正在處理方腿,方腿是他親手做的,長安城郊農戶送來劁過的肥豬,此豬比起沒劁過的,更加性情溫和肉質肥嫩,隨隨便便喂些吃食就能長得很大,更加難能可貴的是,豬身上一點腥臊氣都沒有,用來醃製火腿再合適不過。
他用的是傳統金華火腿的醃製方法,又憑個人喜好添加了幾味香料,方正的火腿呈現出誘人的紅色,白黃相間的經絡密布火腿表麵,看似笨重的菜刀落在莫文遠的手上,給他玩出花來,正方形的火腿蒸塊被分成了成千上萬跟細密的絲,更難能可貴的是,細絲一根一根磊在一起,維持四四方方的模樣。
火腿絲在瓦罐底貼了一層,隨文火慢燉,酒味滲透入火腿絲中,湯汁,海鮮的鮮味從上倒下深深滲透入其中。
莫式佛跳牆的精華就是最外麵一層火腿絲,簡直就是無上的人間美味。
佛跳牆需要長時間燉煮,在此期間他又做了彆的大菜,什麼白斬雞、紅燒肉、湯中牢丸,按順序盛放在各色器皿中。
忽然莫文遠聽見門口傳來詭異的聲響,像是嘎啦嘎啦的磨牙聲,又像是用指甲在牆上刮發出的刺耳聲響。他聽見諸多怪聲,心中發毛,不由打開房門一探究竟。
莫文遠:=口=!
李三娘&莫小狗&趙二娘&中黑羊:=口=!!!
三人一羊從上倒下依次排開,以難以言喻的動作貼在牆上,譬如李三娘,雙手扒在牆上,臉與土牆隻有一線之隔,她在家中的地位最高,此時也是距離門縫最近的,莫文遠垂眼打量她的指甲,鳳仙花染得指甲顏色略脫落,細碎的紅色粉末扣在牆上,想來剛才損害他耳朵的噪音主力就是李三娘。
對上兒子的死魚眼,李三娘訕訕笑了,連忙把自己的手指收回去,端莊靜立。
莫文遠:“……”
太晚了。
再看其他人與羊,姿態各異,趙二娘雲鬢散亂,表情尷尬,莫小狗則與中黑羊同,早就“口水之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莫文遠心說,中黑羊流口水他能理解,誰叫羊的口腔結構與人不同,很容易儲存口水,但成年人流口水成這樣,未免也太邋遢。
他深深歎口氣道:“先幫我把紅燒肉白斬雞端上桌吧。”
哦!
三人一羊情不自禁歡呼,太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