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錦年的視線越過鄒欒,直勾勾盯在傅承林身上。
鄒欒識趣地離開了。
傅承林總結道:“何況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兩個人?投資場上,還是挺忌諱……交淺言深。”
薑錦年了然:“繞了那麼大一個圈子,原來你就是想說一句,你跟我不熟啊。”
傅承林覺得她太武斷。他們兩人至少有八年交情,在校期間,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不過因為現在供職的企業不同,不方便公開討論一些內部避諱。
然而薑錦年沒再細究。
她一溜煙跑了。
在男同學堆裡,她比阮紅更受歡迎。一是因為薑錦年不僅漂亮,身材也誘人,二是因為,阮紅已經結婚了,而薑錦年依然單身。
薑錦年認識了許多新朋友,心裡卻覺得:這些男生基本都變了。從前他們和阮紅講話要害羞,現在他們見慣了大場麵,自有一套交際應酬的方法。
一旁的阮紅舉著酒杯問她:“減肥前後,你的世界一樣嗎?”
薑錦年道:“天差地彆。”
阮紅笑著接話:“男人都是賤骨頭。”
薑錦年反駁一句:“也有例外吧。”
阮紅的唇印留在了杯沿。她目光飄移,從角落裡劃過:“你想說傅承林?他也是那一副德行。他長得帥,反應快,家裡有錢,隻會比普通人更放浪不羈……他有資本。”
薑錦年沒做聲。
她瞥向了傅承林的影子,光明與陰影重疊,地板一亙深一亙淺。
阮紅放下高腳杯,摟住薑錦年的腰,輕揉了一把,先是笑說:“楊柳小蠻腰,手感真好。”隨後又帶著酒氣道:“看在你曾經和我喜歡同一人的份上,我勸你一句,收斂收斂脾氣,否則你根本拴不住人心。”
薑錦年冷淡應道:“謝謝提醒。”
*
聚會散場後,薑錦年和傅承林一起離開了酒店。因為他們即將前往同一個地方,參加一場電商金融合作大會。
傅承林有車有司機。他自願捎帶薑錦年一程。
從酒店門口到停車場還有一段距離。兩人並排行走,共打一把傘,天幕昏暗不見日光,雨水將街道衝刷成墨色,附近還有一家小吃店搭起一座涼棚,吆喝著叫賣炸雞。
沒錯,正是炸雞。
金燦燦、脆生生、香噴噴,帶著幾分餘溫,被安放在透明的玻璃櫥櫃中。
薑錦年腳步遲疑。
不多時,她沉重地踩上台階,濺起一灘水,感慨道:“真他媽的懷念油炸食品,老子五年沒嘗過一口了。”
傅承林歪斜傘柄,偏向她遮風擋雨。表麵上,他與平時無異:“旁邊還有小孩子,薑同學,注意措辭。”
附近的小學生們發出一陣哄笑,一擁而散。他們各自舉著卡通雨傘,背著彩繪米奇書包,飛奔向前方一所學校。
薑錦年反過來指責道:“你的語氣太嚴肅,小孩子們都被你嚇跑了。”
傅承林的應答漫不經心:“到底被誰嚇跑,還真不一定。要不你找一個小朋友,采訪一下他?”
薑錦年驀地想起阮紅的忠告,幽幽接話:“我現在就想采訪你,傅承林,你是不是更喜歡哪種……柔情蜜意,嬌嬌滴滴,百依百順的女孩子?”
傅承林半低著頭,做思考狀。
少頃,他說:“沒什麼不好,挺可愛的。”
薑錦年一氣之下,故意發嗲:“那邊的炸雞好香啊,你去幫我嘗一嘗嘛。”
傅承林擺手:“算了,你還是保持原樣吧,彆把成年人都嚇跑了。今天炸雞生意不好怎麼辦?”
薑錦年隨口胡扯:“你根本就不懂欣賞,我剛才模仿的是90年代香港電影《喜劇之王》裡的女演員,充滿魅力,風靡萬千少男。”
傅承林借用電影裡的台詞:“能不能有點專業精神?”
薑錦年賭氣道:“不能。”
傅承林低笑出聲,映在薄暮色的雨景中,他有千萬般好看。
他們從天橋上穿行而過。雨勢漸急,傾盆降落,構成了如煙如霧的水簾。傅承林走在外側,右手撐傘,左邊的衣服濕了一大片,薑錦年發現這一點,驚覺這把傘十分偏袒她。
她趕忙翻包,想找到自己的雨傘。
找不見了。
可能掉在了哪裡。
薑錦年停步,又聽傅承林說:“沒事,快到停車場了,車裡有暖氣。”
誠如傅承林所言,車內確實有暖氣。但是從停車場駛向目的地,僅需二十分鐘的車程。到時候,他的衣服可能晾乾了,皺皺巴巴貼在身上,似乎也不太合適。
好在轎車的後備箱裡,放了一套備用西服。
上衣的顏色是深灰,與他現在穿著的這件很像。他緩慢地解開衣扣,脫下了濕掉的外套,拿起另一件完好無損的備用品,這時,薑錦年抬手摸了他的左肩。
她悄悄說:“嗯,你的襯衣逃過一劫,沒潮。”
他玩味地看著她。
襯衣扣子開了兩個,露出鎖骨以下三寸肌理,領帶也有點兒淩亂——他這幅模樣,可真像是剛被人糟蹋過。
薑錦年一邊默念:冤有頭債有主,一邊幫他把扣子係好,調整了領帶的鬆緊。
她的手指稍一伸長,就碰到了他的胸膛。毫無阻隔,肌膚相親,切實體會他的溫度。
他問她:“怎麼樣?”
薑錦年垂首,佯裝不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避免和他對視,目光閃爍,卷翹的睫毛一如蝶翼。她五指擰在座位扶手上,骨節彎曲成弧形,即便她努力地麵無表情,細微動作也出賣了內心。
傅承林挑起她的指尖,端詳她手背上的細微靜脈。共有三條,附著於筋骨,透過雪白的皮膚,血管顏色偏淺藍。
他記起從前有誰說過,血管太明顯,說明氣虛不足,中醫或稱為“收澀固脫”。他不由得撫上她的手背,沿著外側方向摩挲一小段距離,力道輕緩,引發一種撓心抓肝的癢。
薑錦年猛然握住他的手。
為了不讓前排司機聽見,她咬字極輕:“你在想什麼呢?不要把泡妞的本事用在我身上。”
傅承林任憑她死命捏著他,卻沒答話。
她鬆手,發覺自己留下了指印。
轎車逐漸減速,輪胎帶起旋轉的水花。司機回頭望他們一眼,隻道氣氛詭異古怪,他笑著提醒一句:“到了,咱們下車不?”
*
薑錦年與傅承林提前十分鐘進場。好似一刹那脫離了二人世界,來到了迎賓送客的社交圈。
羅菡朝著薑錦年招手,她連忙跑了過去,留下傅承林一人站在原地。
傅承林的幾位朋友等候已久,紛紛上前,與他閒聊。其中一位朋友正是這次會議的主辦方人員,他向傅承林透露:“上頭想搞互聯網金融,吸納基金公司的加盟,現在總共有十幾家確定合作。他們會在網上公開月報……”
傅承林評價道:“競爭激烈。”
他料想各大公司為了招引客戶,勢必要依托於互聯網平台,做一些以前沒嘗試過的事。他還問:“你們會每天更新排行榜麼?寫在手機軟件裡,不放過每一支股票型、債券型、混合型基金。”
朋友應道:“被你猜中了,我們會做全方位的理財服務。”
傅承林頓了頓:“還可以吸引散戶,跟進上證、深證、道瓊斯和納斯達克指數分析。除了基金,黃金也不錯,老一輩投資者傾向安穩。”
那朋友點頭:“是這麼打算的。我們有四億個線上客戶,資源豐富,但也要給客戶分級,老人家手頭幾乎都是退休金,輸不起。再說基金市場吧……運作模式,總有漏洞。”
傅承林讚同道:“新基金被拿來買舊基金,買持倉多的股票,隻要賣出去就能掙到錢。”
朋友歎口氣,隨後關切地問他:“你們家的酒店確沒確定在哪兒上市?”
傅承林先是推辭道:“不急,路演還沒準備。”又說了一句:“前兩天考慮了聯合保薦人。”
朋友便說:“我有個熟人,他老板在廣州做餐飲,第一次上市就失敗了,因為簽字律師突然跳槽……簡直防不勝防。我還認識一個韋良連鎖酒店的高管。他們公司計劃兩年內上市港交所……巧了,今天紀周行也在,你可以問問他。紀周行參與了這事。”
傅承林掃眼一望,笑問:“柒禾金融來了幾個人?”
朋友翻看名冊,回答:“奇怪,就紀周行一人來了,柒禾真不給麵子啊。”
說著,這位朋友也回頭去尋找紀周行的身影。
傅承林率先看到紀周行尾隨薑錦年,走向了附近一條無人深入的長廊,那大約是個逃生通道,左下角掛著一個綠色小人標誌。
傅承林心道:的確是個綠色小人。
他掀開一截衣袖,往那邊走。
朋友攔住他:“承林,乾嘛擼袖子啊?”
傅承林謊話如真:“方便看表。”他還對了一下時間:“差十分鐘到三點。”他拍了一下朋友的肩膀:“待會兒我去後台找你。”
傅承林這人的可怕之處在於,正常情況下,他的情緒不受外界影響。可能是因為多年來持倉炒股,看慣了盈虧漲跌,說好聽點,他是處變不驚,說難聽點,他是沒臉沒皮。
是以,朋友們猜不出他要去做什麼。
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門口。
路上,他想:紀周行這小子跟酒店裡獵豔的男人們並無不同,與他的劉秘書相比,甚至還差了點兒坦然。當斷不斷,拖泥帶水,早晚跌停板。
紀周行不知自己正被腹誹。他盤算著跟薑錦年正式談一談。
薑錦年為了接電話,來到一處無人之境。
打電話的人是她的親弟弟,弟弟名為薑宏義,今年十八歲,高三在讀,長的是帥氣俊秀,成績是出類拔萃,唯一的缺點是膽小。
薑錦年和弟弟說了一會兒話,感覺背後有人。她回頭,見到紀周行,嚇了一大跳。
兩人許久未見,他明顯更憔悴些,又或者隻是昨晚上熬了個夜,故意裝出一副情傷未愈的樣子。
他穿著一套深色西裝,領帶為水墨藍條紋——這是薑錦年送他的禮物。兩人交往時,薑錦年從不要他的錢,除婚戒之外,貴重首飾一概退還,像極了台灣偶像劇裡故作矯情又窮困潦倒的女主角。
但在有情人眼裡,這是真正的愛惜。
紀周行問她:“薑錦年,你最近想過我麼?”
大廳內燈火輝煌,樓道裡光線灰暗。
他沒等來她的應答,懶得再跟她多費口舌,索性摸到了她的下巴,往上一抬便要吻她。
他們從前接吻時,她多半是靜靜地回應,輾轉廝磨又小心翼翼,而這一次,尚不等他靠近,她惡狠狠踢向了他的胯.下。
若不是他及時鬆手,站到了旁邊,他那玩意兒真的危險。
他不怒反笑:“過去一個月了,你還氣成這樣?我該高興吧,你心裡總是有我,你隻是喜歡騙自己。”
薑錦年如實道:“我被你氣得說不出話。”
她忽然覺得,世上所謂的愛情,先是被神化,隨後被神聖化,但它本質上隻是一種欲望的滿足,一塊花哨又醜陋的遮羞布。就比如紀周行這人,還要跟她談愛情?談個屁。
她說:“你彆把自己當成電視劇男主角,以為把女人按在牆上強吻有多帥,我跟你說,惡心死了。不止惡心,還很油膩,你有這份閒心不如去找姚芊,我看她今天也來了,配你正好。”
紀周行聽她說完這一大段話,卻道:“你還是在意姚芊。”
他理了一下衣領:“我跟她沒什麼了。幾年前我和她相處過三個月,複合是不可能複合的,我一直記著好馬不吃回頭草。”
薑錦年飛快接話:“那你還不離我遠點兒?”
紀周行偏頭看她:“我不認為我們分手了。”
他俯身,挨近她,目光深邃:“浪子回頭金不換,聽過沒?我和你在一起一年,從沒玩過彆的女人,你走了一個月,我一次都沒做過。你真把我逼瘋了,薑小姐。”
薑錦年沒料到他會突然開黃腔,她一時不知道往哪裡躲,又覺得躲來躲去都不是辦法,他還有可能把她的厭煩當做一種局促的害羞。
她斟酌著開口:“因為我以前很胖,胖到你無法想象,我瘦下來以後,其它地方沒事,大腿上有三道白色生長紋,蠻突兀的。我每天都用精油和淡斑精華,它們消了一點兒,我不想讓你看到這些……”
何必解釋那麼多?她驀地住嘴,嘲笑:“追究這個結果是誰的錯,根本沒有意義,反正不是我的錯。我現在看見你就很煩,一個好的前任應當像個死人。”
紀周行道:“你要是完完全全告訴我,不瞞著我,我們倆至於鬨這麼多事?”
薑錦年半抬起頭:“天主教徒禁止婚前性行為,陌陌上天天有人約.炮,隻要不妨礙彆人,願意怎樣就怎樣。而你,紀周行,嚴重地妨礙到了我。”
她揣測道:“你並沒有愛過我,你隻是覺得,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你曾經對我說,不在乎我以前什麼樣,那幾天聽完大學同學對我的評價,你心裡很不是滋味吧?表麵光鮮的女朋友,其實是個殘次品。”
薑錦年現在越是刻薄凶狠,紀周行越能想起她溫柔嬌嬈的樣子。
他神態倦怠,在暗處點了一根煙。火光縹緲時,他說:“真正無情的人是你。”
煙霧彌散,他的麵容半明半暗:“你和傅承林是怎麼一回事,好上了?坐他的車來開會,他的車大不大,坐得爽麼?”
他叼著煙卷兒,笑起來:“你有沒有發現你自己很矛盾?說著不愛錢,不看重物質,真遇到條件更好的,第一個投懷送抱。難不成還準備倒貼他?”
如他所願,薑錦年臉色泛白。
紀周行知道那話傷人,但隻有他一人深陷於失戀滋味,未免有失公平。他將煙灰拂落在地上,見她已成蒼白,心中陡生憐意,再次放低姿態:“我一直在等你。我不窮,不醜,也能不花心……”
話沒說完,前方走來一個男人。
紀周行抬頭,不期然撞上傅承林的目光。
傅承林與紀周行隻見了兩次麵。第一次,是在上個月的業內聚會時,他們握手,聊天,禮貌地談及合作,彼此留下的印象還算不差。
第二次見麵,就是當前。
傅承林順手打開了走廊燈,仿佛與光明一同出現。他沒有聽見紀周行和薑錦年的完整對話,僅僅捕捉了最後幾句。但也足夠挑起他的莫名情緒。
他將煙卷從紀周行手中奪過來,掐滅在了紀周行的衣領上,意味不明道:“走廊禁止吸煙,素質低得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