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同學聽了梁樅的話, 驚訝非常:“他們倆正在談戀愛?不容易啊,終於修成正果了。”
梁樅諱莫如深:“差不多。”
其實梁樅並不了解詳細情況。
說來慚愧, 梁樅與傅承林相識多年, 依然猜不透這位老朋友的心思,但是, 他預感薑錦年和傅承林有戲。
想到此處, 他回頭看了一眼傅承林。
傅承林的身邊站了一位年輕誌願者。那名誌願者是本校一位男生, 脖子上掛了個牌子,看起來挺正式,他彎腰和傅承林說:“傅學長, 請跟我去後台,馬上輪到你演講了。”
傅承林聞言站了起來, 從公文包裡掏出一張稿子,再隨手把公文包扔回了座位。
他沿梯向下, 漸行漸遠,逐步來到燈火通明的區域, 眾多目光都聚焦在他的背影上。即便他沒說一句話,沒做一件事,隻是靜靜地立在那裡。
好一個偷心賊。薑錦年腹誹。
她不再刻意挺直腰杆,毫無負擔地靠向了椅背, 右手稍微伸向了旁邊……她偶然碰到了那個被傅承林遺忘在座位上的公文包。皮革微涼, 工藝考究, 但是好像沒怎麼用過。
薑錦年自言自語:“怎麼搞的, 忘記帶包……”
前排的梁樅聽見這話, 扭過頭來:“你給他送過去唄。”
薑錦年卻道:“他會回來的。”
她默默思考:我乾嘛要給他送東西?多此一舉。
想通了這一點,她安安穩穩待在座位上,旁觀傅承林的演講。演講台上擺著一籃花,放滿了百合、紫葵與馬蹄蓮,集齊了紅白綠三種色調,格外秀致明豔,生機盎然。
傅承林站在花籃之前,攤平了一張演講稿。他把麥克風調到了合適的高度,開場第一句話是:“各位同學、校友、老師們上午好,我是2008級金融係學生傅承林……”
他的聲音回蕩耳際,沉穩有力。
薑錦年卻聽得意興闌珊。
因為她昨天晚上幫他改稿,早就知道了他的演講內容,她能猜到他接下來的每一句話。就像是航行在河道中的一葉扁舟,順風順水地前進,按照既定路線,毫無風險,毫無曲折。
所以薑錦年靜坐不動,腦子裡回憶著早間新聞,揣摩今日的證券市場。她注意到上司羅菡的排名下跌了幾位——他們這一行沒辦法不注重排名,公司內部經常為基金淨值排序。
這種做法,就類似於……念高中時,全校通報成績。
誰能掙錢,誰就牛逼。
其中壓力可想而知。
薑錦年陷入沉思,而附近的觀眾紛紛鼓起掌來,氣氛歡鬨——原是因為傅承林演講完畢,開了個玩笑。他還說,借用他很喜歡的八個字,祝願各位校友前程似錦,年年好運。
所以,他喜歡的八個字是:前程似錦,年年好運。
梁樅率先反應過來,感歎道:“錦年啊錦年。”
薑錦年一口咬定:“巧合而已。”
梁樅語重心長地規勸:“小薑,世上沒有那麼多巧合,隻有我們不敢麵對的現實。”他低垂著腦袋,單手扶額,麵容隱沒在陰影裡,仿佛一位博古通今的哲學家。
周圍的同學們正在討論傅承林,猜測他現在的職業、研究方向、感情狀況。而傅承林本人已經謝幕退場,跟隨另外三位師兄,消失在了禮堂正廳出口。
他要去哪裡?
薑錦年不知道。
她朝著那個方向眺望,視野內空無一人,隻有一條冷冷清清的走廊。
她等了一個小時,傅承林依然沒出現……她不禁有些擔心,他不會就這樣回酒店了吧?校慶典禮即將結束,到時候,人山人海,摩肩接踵……
傅承林的公文包還在座位上。
薑錦年選擇了提前離開。
她左手拎著自己的包,右手挎著傅承林的公文包,沿著走廊左顧右盼,像個遠道而來的尋親者。她聽見禮堂內校歌的尾聲,料想再過幾分鐘,出口就要擠滿人群。
傅承林連個影子都沒有。
微信消息也不回。
這位行蹤神秘的優秀青年畢業生,究竟跑到哪兒去了?
薑錦年快要失去耐心時,恰好通過一扇窗戶瞧見了對麵的咖啡廳。咖啡廳一樓的某處隔間裡,傅承林正在與一個中年男人談笑風生,氛圍尤其祥和安寧。
*
煙雨霏霏如隔雲霧,院中一片繁花綠樹。
薑錦年沿著一條小路,直奔校內咖啡廳。當她終於來到目的地,她又遲疑了幾秒鐘,心道:貿然打斷彆人的談話,會不會顯得她很沒禮貌?
就在這時,傅承林喊了她一聲。
他似乎早有預料。
薑錦年往裡麵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中年男人朝她一笑,問道:“承林,這就是你提過的薑同學?讓人家過來坐坐吧。”
這名中年男子的西服銘牌上寫著“傅容”二字,薑錦年霎時想起來,傅容就是本校的客座教授,某四大行在任高管……換句話說,他是傅承林的父親。難怪成熟之餘,更顯風度卓然,原來他們家這般模樣是遺傳。
薑錦年表明來意:“傅承林把東西落在了禮堂,我帶過來了。”
她拎起公文包,放到了傅承林眼前。
傅承林邀請她坐下,還叫來了服務員,問她想吃點兒什麼——校內咖啡廳提供各種酒水飲料,也有簡易快餐,不過薑錦年隻要了一杯檸檬茶。
桌子正中央掛著一盞珊瑚紅的綢罩燈,暗光若隱若現,灑在淡金亞麻桌布上,仿佛黃昏時分的雲影。
因為房間布置得優雅溫馨,這家咖啡廳一直都是校內情侶約會的常去之地。年輕男女們偏愛這種交流場所,但薑錦年深感不適合。
她穿著短袖連衣裙,手腕擱在桌上,傅承林端一次杯子就會碰到她,她幾乎要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而且吧,傅承林他爸就坐在他們的對麵,這種狀況,可真像是傅承林帶著女朋友見家長——這個念頭剛一冒出來,薑錦年就狠狠唾棄自己,又喝了一大口檸檬茶……酸酸的,絲毫不甜。
傅承林正式向她介紹:“這是我父親,他今天剛好路過學校。”
薑錦年看向傅容,打招呼道:“您好,我是薑錦年……傅承林的大學同學。”
傅容年過半百,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不過眼角有皺紋,兩鬢染白霜。他的舉止溫文爾雅,笑起來分外慈和,倘若他是一個商人,想必也會是位“儒商”。
他的教育方法很特殊,幾乎不怎麼管教傅承林,自然也不了解兒子的感情經曆。但他曾聽兒子提起過薑錦年,如今又見到了薑錦年本人,就想起了傅承林對薑錦年的評價:用功,上進,挺聰明,偶爾傻乎乎。
“偶爾傻乎乎”這五個字,值得揣摩,意蘊雋永。
隻因男人對女人的感情,多半源於欣賞或愛憐。
傅承林察覺傅容的神態變化,解釋道:“薑同學和我認識八年,我們上個月才重逢。正巧,今天一塊兒參加校慶。”
他說著,還端起玻璃茶壺,往薑錦年的杯子裡添水。
澄黃色的檸檬片在水流中上下顛簸。
薑錦年撥開他的手,客客氣氣地說:“傅同學,剛才見到你演講的風采,讓我覺得今天這趟沒白來。”
傅承林穩住了即將濺水的茶壺,指尖輕敲了一下壺身,道:“那會兒我往觀眾席瞥了兩眼,你似乎沒在看我。”
“似乎”二字隻是委婉,他確認她很心不在焉。而他莫名其妙地介意這一點。
傅容見狀,端坐對麵,笑問:“你們這些同學,中午是不是還要聚餐?快十二點了,我跟你們學院幾位老師有飯局,我先走一步。”
他站起身,囑咐兒子:“都是二十六七歲的人,事業上升期,平常工作也忙。好不容易聚一次,你要把握機會。”
說完,傅容先行離去。
薑錦年向他告彆:“叔叔再見。”
傅容回頭,朝她和傅承林揮手。
傅承林掏出錢包結賬,剛好他有一百塊現金,是昨天與梁樅打賭贏來的,他準備花掉。但是薑錦年不允許,薑錦年搶在他前頭結算了,並說:“這點小錢,我還是有的。”
他失笑:“五十塊的賬單,還要搶著付,真把我當姐妹?”
薑錦年回答:“我們做不成姐妹,還能做哥們。”
傅承林調侃道:“哥們?你身上沒有一處像男人。”
薑錦年眨了眨眼,反駁他:“不就缺幾個器官嘛,男人跟女人能有多大差彆。”
傅承林尚未接話,薑錦年拍響了桌子:“行了,彆貧嘴,我要去參加同學聚會,這是我今天出現的終極目的之一。”
*
班級聚會的飯店位於學校旁邊。
聚會負責人正是阮紅。
她一早就訂好了包廂,還把菜單、飲料、娛樂節目寫成一個Word文檔,分享在了同學微信群裡,詢問大家有什麼意見,她再改進。
眾人紛紛稱頌。
聚會進行時,阮紅穿梭於房間,衣袂蹁躚如蝴蝶,四處活躍氣氛。她一會兒和這個人玩鬨,一會兒與那個人敬酒,偏不往傅承林這邊來。
而傅承林、梁樅、薑錦年三人並坐一排,惹得周圍同學無比訝然。
薑錦年身邊就有一位男同學。她對他有點兒印象,記得他名為鄒欒,綽號是“鄒大俠”。他愛看古典,崇拜《聊齋誌異》的作者蒲鬆齡,而且一直對阮紅有意思。
鄒欒再三質問她:“不會吧,你真是薑錦年?”
薑錦年已經厭煩了此類問題,乾脆道:“我是假的薑錦年,你小心被我騙。”
鄒欒便笑問:“騙財還是騙色呢?你選一樣唄。”
薑錦年抿了一口酒,眯眼瞧他:“你究竟是有財,還是有色?我一樣都沒發現呢。”
她毫不掩飾嘲弄意味,顯然目空一切,傲氣淩人。可是她也膚如凝脂,明眸善睞,黯淡燈影落在她身上,真如美玉生光一般,無形中邀人品鑒、邀人把玩。
鄒欒剛一瞧見她,就聯想起了桃花豔月,繼而被她撩撥心弦——那是一種朦朧的好感。絕非愛情,更談不上喜歡,隻是埋藏於心底的隱約躁動。
他忍不住問:“薑錦年,你在哪裡高就?”
薑錦年道:“基金公司。”
那人又問:“做分析員嗎?”
薑錦年輕笑:“怎麼,你感興趣?”
鄒欒握著杯子,旋轉了小半圈:“我對你最感興趣。你花了多久瘦下來?多有毅力啊,我就佩服那種能力強的女人。”
他說話時解開了一顆衣領扣子。
薑錦年往裡瞥一眼,隻覺索然無味。
她抓過酒瓶,把紅酒倒進高腳杯,隨後傾斜杯子,晃了一晃:“鄒欒,你跟我講過一句話,我記到現在。”
鄒欒悶哼一聲:“啥?”
薑錦年若有所思:“當時呢,你指著我,嚴肅地說……”
鄒欒側耳細聽。
薑錦年卻笑:“你這樣罵我——‘薑錦年,憑你一頭母豬也配和美女爭高低,求你快點滾回豬圈’……罵得好凶啊。”
鄒欒的麵皮子被染紅:“我都不記得這事了……要是真有其事,我道歉,我自罰三杯。那年我才十九歲,人不懂事。”
薑錦年心道:這人可真沒意思。一會兒說自己不記得了,一會兒又記得那是十九歲。
她忽然感到百無聊賴。連同自己非要來參加聚會的舉動,都像一個冒失又愚蠢的烏龍。昔日的宿敵阮紅對她彬彬有禮,鄒欒這邊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怎料十年後的對手沒了當初的跋扈模樣,最囂張傲慢的人反倒成了她自己。
鄒欒自行碰杯,熱情道:“錦年,我有一句詩,今天分享給你——‘渡儘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來,咱們乾一杯,就算再續同學情,你看我先喝。”
直到今天,薑錦年才發現他的豪邁直爽。
他暢懷牛飲,一滴不剩。
薑錦年回敬道:“我最多喝一口……”
話沒講完,身後來了一個人。
她抬頭一望,視線與傅承林對上。
傅承林不知為何站得離她那樣近。他拿開了她的杯子,勸誡道:“薑錦年,你幾乎沒有酒量……下午還要開會,你們公司的投資總監也在場。你得保持清醒的頭腦,彆醉到一發不可收拾。”
薑錦年沒理他。
她扭頭和鄒欒說:“你瞧瞧人家傅承林,他這種男人,才算是有財有色。”
鄒欒逗趣道:“那是,人家可是男神啊,要不然你怎麼一直追著他跑呢?”
傅承林拉開一把椅子,落座在鄒欒身邊。他的語氣平和自然,像是在與朋友閒談:“男神這稱號,我擔不起,大家都是有喜怒哀樂的凡人……”話裡一頓,他又問:“你們剛才在聊什麼?我聽你說了一句,渡儘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鄒欒品過味來:如果他堅持翻舊賬,傅承林一定會和他一起翻。到時候,誰更沒麵子,那就不好說了。
他連忙給傅承林倒了一杯酒:“真沒什麼,都是些陳年往事。”
隨後,他與傅承林談起了投資行情。
他說:“去年A股波動很大,起碼有三次股災。我認識好幾個朋友都爆了倉,防不勝防。今年稍微好轉了些,但也好不到哪兒去……”
傅承林不假思索道:“是麼?我最近沒關注A股的證券組合。”
薑錦年聽得撲哧一樂。她毫不留情地拆台:“騙鬼呢,A股港股美股,哪個能少了你的份?”
她抿一口葡萄酒,眼角餘光還在瞥他,姿態千嬌百媚:“我懷疑你在做量化對衝投資。不過你肯定不會跟我講的,你隻是看起來陽光健康,積極向上,其實一天到晚心裡不知道藏了多少事。”
傅承林低聲問她:“難道你心裡沒藏事?”
他單手扣住一隻玻璃杯前傾,與薑錦年的杯子碰了一下。像一個躬身力行的騎士,臣服於他目所能及的領主。然後他淺嘗酒水,接著說:“正常的父母都會愛子女,不求回報,不計所得。就算這樣,父母也會頭腦一熱,和孩子們吵來吵去,發生爭端,相互磨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