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裡,她緩慢無聲地踱步:“嚴重違規行為,還會讓我坐牢。青春和抱負都要消磨在監獄裡。你換個角度替我想想,有多絕望?毛助理,請回答我,我平常表現得像個軟柿子嗎?我今天就把話跟你講明白,我要是栽了,你們一個也彆想跑。”
她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可她笑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你們都得跟我一起死。”
毛淵啞然,臉皮緊繃。
他握了握掌心,道:“薑經理,您先坐下來,我們從頭開始慢慢地梳理思路。”他撇開了眼,不敢再看她。往常他很愛觀賞薑錦年——這種類型的美人最讓他中意。在他的審美中,薑錦年差不多是冰肌玉骨,貌若天仙。但他現在覺得,她儀態儘失,麵目猙獰,像個地底下鑽出來討債的女鬼。
她竟然要去銀監會和證監局實名舉報。
這女人瘋了。
天還沒塌下來,她便要撞南牆。
毛淵奉勸道:“薑經理,事情沒你想得嚴重。要有那麼嚴重,咱們李工第一個跑。新三板項目的新公司被換成了一家小企業,沒事兒的。”
“沒事?”薑錦年嗤笑,“你當我第一天混市場?”
她估測道:“肯定是一家爛賬公司。它的賬麵要是過得去,你們早拿來給我看了。”
毛淵的麵色陰晴不定:“薑經理,你不能把事做絕了、想絕了。陶總很器重你、關照你,新三板項目的機會都落在你手上。你進咱們公司沒多久,陶總慧眼識珠,立馬提拔,給你升職,彆人可都是沒有這個待遇。咱們公司裡,多少人羨慕你啊。”
薑錦年憤怒地接話:“那又怎樣?還不是為了讓我背黑鍋。你們不僅在A股市場攪渾水,連我接手的新三板都沒放過?”
毛淵認為,他的首要任務,便是澆滅薑錦年的怒火。他順著她的意思,說:“我們情有可原。張經理和陶總都來找過李工,詳細地講明白了原因。八千萬的基金賬戶不算啥,但那個客戶了不起啊。薑錦年,你想啊,我們做好這一筆單子,打通人脈,打進了圈子,幾個億的投資額度拿進來,泉安基金的排名往上漲……”
他一段話坦白利益,極有煽動性。
他不愧是李工的助理。
他也沒自亂陣腳,始終保持了理智。
薑錦年對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滿意。她將手機往桌上一放,指著一個軟件說:“我們剛才的對話,都被我錄音了,毛助理。”她狀若無事地發送微信:“錄音文件被我發給了我老公。你現在,哪怕砸了我的手機,也來不及了。”
其實她還沒發。會議室網速很慢,文件包裹較大。
毛淵的臉色變成了慘白,白中泛青,黯淡燈光打在他臉上,幾乎和墓地裡的僵屍一樣。他的左臉頰生了幾顆痤瘡,膿包昨晚才被挑破,今早結了紫紅的痂。而他搓了一把臉,用力過猛,痂被弄破,血水濺了一手。
他嗓音嘶啞:“薑經理……”
薑錦年道:“你去打開李工的辦公室,再把我簽過字的文件拿給我。彆跟我裝傻,我知道李工不管事,那些亂七八糟的文件,都是你在分門彆類地整理,你辛苦了。”
毛淵仍是巋然不動。
他如一座雄偉的山川,佇立於長桌和椅子之間。
隻差一點了,薑錦年心道。她將錄音文件轉為外放,調高音量,當做背景音樂,而後催促道:“你不給我的話,我第一個拿你開刀。陶學義和李工背後有人,你呢?”
她沒等來回音。
毛淵起身,走向李工辦公室。
合同隻有一份原件——他們當時拿到這東西,隻是用作不時之需,沒來得及派上用場。薑錦年翻閱一遍,暗歎當時不小心,又強迫毛淵和她一起整理新三板的協議,從頭到尾審察了兩個小時。做完這些,她引用毛淵曾經的話:“你不說,我不說,上麵的人查不過來。”她拍了拍毛淵的肩膀,起身離開了。
傍晚時分,她提交辭呈。
行政部還沒審批,她開始收拾東西。凡是有價值和紀念意義的,她都帶走了,餘樂樂見到她的架勢,更是十分害怕。餘樂樂之前在券商工作的那半年,並沒有遭遇過大風大浪,而一個人總要在經事之後才能成長。餘樂樂理性地分析了自身處境,她認為,前方隻剩下一條路——於是,她也辭職了。
傍晚,暮色漸暗。
雨下了一整天,終於偃旗息鼓。烏雲似乎飄散了,天空仍是壓抑的漆黑,太陽和月亮沒了蹤影,孤零零掛著幾盞寡淡的星星。
流風帶著涼意,沿著街道,時急時緩地吹拂。薑錦年站在公司門口,等候傅承林。她好累,好想睡覺,像是剛剛打完了一場仗,沒有成敗和輸贏,隻讓她消耗了體力,又長了一次記性。
五點四十,傅承林準時出現。他把車開到了大門的最近處,薑錦年跑過去,照例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她一上車就往前趴著,柔軟的發絲遮擋了半張臉,露出一雙暗藏著情緒的漂亮眼睛。
傅承林問她:“今天辭職了麼?”
她說:“辭過了。”
回答完畢,她趴在車上睡了一覺。
當夜在家裡,晚餐比較豐盛。薑錦年的飲食都有專人料理。她不像平時那般挑三揀四,營養師讓她吃什麼,她基本上全都吃了。晚飯之後,她還若有所思道:“我又成了無業遊民。從今天起,到孩子出生,我都要靠你養活,吃你的,喝你的。”
傅承林難得表揚她一次:“你應該有清醒的自我認知,你是……”
他正準備說:你是未來的一流投資經理。
然而薑錦年主動回答:“我是你的老婆薑小甜。”
傅承林將一遝報表放在桌上,摟住薑錦年的腰,不由自主地親近她:“原來是薑小甜。”他低下頭來吻她的唇:“你哪裡最甜?”他這樣熱切的深吻下,薑錦年根本講不出來話,隔了一會兒她才說:“在你麵前我最甜。”
他一笑,倒也沒應聲。
他在家中的辦公桌很長,很寬,架在一張寬敞的椅子之前。他靜默地坐著,薑錦年不好意思打擾他,就隨便找了一本書來看。那書的內容比較無聊枯燥,薑錦年一目十行,快速掃完,到了晚上八點,她免不了心癢,好想打開手機去查看財經新聞、基金排名、重大公告等等。
隻有參與交易市場,她才能得到歸屬感。
她躺倒在書房的單人床上。
傅承林出聲道:“這裡的床墊很硬,不適合你。你想睡覺,先回臥室,我待會兒就來,嗯?”他說完,薑錦年沒搭理他。他起身找到她,卻發現她並不是在休息,而是捧著一個手機,上癮般刷刷地瀏覽著最新的財經報道。被傅承林發現的那一瞬,薑錦年還打了個滾:“我想炒股。”
傅承林按住她,防止她滾得掉下來:“這幾個月,你安心養胎。”
薑錦年道:“你呢?”
傅承林理所當然道:“我賺錢養家。”
薑錦年抓起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那我是不是你家裡吃白飯的?”
她的皮膚柔滑而雪嫩,加之近期的飲食調理,更顯得玉潤珠光,讓人愛不釋手。傅承林反複摸了幾把,低聲道:“我挺想讓你吃一輩子的白飯。”說完,又將她的手挪開,與她保持一段距離。薑錦年自然又不開心了,柔若無骨地像蛇妖一般纏上來,問他:“你為什麼躲著我呢?”
傅承林疏離而冷漠:“彆鬨我,這幾天被你折騰得睡不好覺。”
薑錦年趴在他背上:“那怎麼辦呢?”
傅承林漫不經心:“我可以忍。”
薑錦年和他說悄悄話:“我能幫你那個……”她後麵的話還沒發出音節,傅承林捂住了她的嘴。她眨巴眼睛望著他,顯得非常無辜和措手不及。而他聲音更低啞晦澀:“彆亂來,你一說,我往那方麵想,很久才能平靜。”他輕吻她的額頭,哄她:“乖,薑小甜。”
她支吾著“嗯”了一聲。
片刻後,她忽又想起什麼。跑出了書房,來到了更衣室,翻到她今天背過的包。她將裡麵的兩份文件呈遞到了傅承林手裡,並說:“我跟你講一件事,你答應我,不要罵我蠢。”
她躊躇著,靜候他回應。
他反問道:“我罵過你蠢麼?”
當前這一刻,他不知為何回憶起大學時代,薑錦年獨自坐在花壇的座位上,一邊淒慘地哭泣,一邊哽咽著說:“因為我情商低我才那麼凶的,我害怕被人欺負。可他們還是來欺負我。”
他短暫地走了個神,隻聽薑錦年忿忿不平道:“當年你仗著自己智商高,做題快,競賽水平強,你經常和梁樅說我進步空間大,又和我說,梁樅應該鍛煉邏輯思辨能力。你總是這樣。”
傅承林詭辯道:“我沒有嫌你笨。我對你寄予厚望,盼著你成長。”
薑錦年道:“不要用那種比我大了二十歲的語氣和我說話,你隻比我大了八個月而已。我出生的時候,你也睡在嬰兒床裡。”
傅承林似笑非笑看著她:“你這話說得挺聰明。”他打開手中的文件,逐條地仔細審視——他好認真啊,值得學習!薑錦年心道。
在他開口之前,薑錦年連忙把最近發生的事情一股腦講出來了。她生怕自己講慢一些,就會被他嘲弄或奚落。他平靜如常地聽完她的敘述,又問了幾個問題,倒是真的冷笑一聲。他手上隻有那張文件的原稿,差一點捏皺了紙張,好在他及時把東西放下來,握著扶手,提醒道:“你今天辭職,陶學義不在公司。過幾天他一定會聯係你,我教你怎麼回答他。”
薑錦年順從地點頭。
她說:“我在想,工作上接觸的那些人裡,是不是隻有你不會故意害我?”
“不完全是故意害你,”傅承林替她開解道,“利益相關,有人傾向於自保,犧牲彆人。”
他見她打了哈欠,摸摸她的頭發,道:“回去睡覺吧。”她往他懷裡一趴,蹭了兩下,這才要走,而她脫身之前,又聽他提起:“後天我母親出獄,我得去接她。朝陽區準備了一套房子,她不願意住在我這兒……”停頓少頃,他說:“她想見你。”
*
薑錦年決定要和傅承林一起接他母親出獄。
或許是因為,進監獄不光彩,出監獄也不光彩,那天傅承林比平時更低調。他換了一輛標致普通的車,隻帶了助理和薑錦年,拎著一些東西,在監獄門口等了一會兒。
仲春時節,花朵開得繁盛,一路上的櫻花樹紛飛迷離,而城郊那邊的監獄卻荒涼又淒清,高牆大院圍成的世界像個謎團,裡麵是何種麵貌?薑錦年連一丁點都瞧不見。她隻能想象著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裡的場景,填補著她的視力無法觸及的地方。
她問傅承林:“你媽媽是什麼樣的人?”她小聲:“脾氣好嗎?”
他肯定道:“好。”
僅此而已。
薑錦年也不確定他是在敷衍呢,還是言簡意賅地說出了真相。她為了緩解忐忑之情,在手機上查看了一下今天股市的開盤情況,忽然,傅承林的助理在她背後輕輕地咳嗽,使她警醒地抬起頭——那是她第一次和傅承林的母親打照麵。
周圍一刹那間,徹底安靜了。風仍在飄蕩,顯得寂冷,而傅承林的母親仿佛一位探親遠歸的老人,鬢發花白,皺紋突兀,雙目向外凸出,眼球底部泛黃……薑錦年驀地想起傅承林的繼母——繼母和母親的對比之強烈,讓薑錦年百感交集。
薑錦年無話可說。
她打了個招呼:“婆婆好。”
那位婆婆點頭,笑了笑,朝她緩步走近。
這時薑錦年又覺得,傅承林的母親很有風姿和儀態。薑錦年心跳飛快,傅承林握住她的手,簡短地介紹了她的身份——我的妻子,他這樣說。
薑錦年幻想中的母子抱頭痛哭,涕淚橫流的景象並未出現。而且,傅承林和他的母親明顯有些生疏,兩人始終是我問你答,從未聊起一句敏感話題——譬如,你在監獄裡過得如何?你的公司經營狀態如何?等等,都沒有。
她的婆婆上車了,坐在後座。
助理原本要和婆婆並排,薑錦年卻把助理引到了前麵。而傅承林已經步入駕駛位,來不及了,薑錦年隻好挨著她的婆婆坐下,這比小時候老師家訪還令她不自在。不是因為她不想和婆婆相處,而是因為,她不知道說什麼。傅承林那種八麵玲瓏的交際型人才,在他母親這兒都如此內斂拘謹,更何況是薑錦年呢?薑錦年祖傳的陌生人恐懼症和社交障礙都隱約有了複蘇的跡象。
汽車啟動了,天氣尚好。
婆婆把窗戶搖下一條縫,盯著外麵,說:“今天不下雨了。”隨後她把窗戶關上,問薑錦年:“你和承林認識九年了?”
薑錦年道:“是的,我和他是大學同學。”
婆婆溫和地笑了:“好,同學有共同話題。”
“我聽說,您喜歡吃甜食,”薑錦年打開一個包裝盒,隔著透明的罩子,展示精致的奶油蛋糕,“我給您烤了一個,草莓甜橙夾心的蛋糕……”
婆婆說:“謝謝,看著就很好吃的。”
薑錦年雙眼一亮。她提議道:“我可以經常做餅乾和蛋糕,我還喜歡烤披薩餅。”
婆婆竟然十分清楚:“你也喜歡遊泳、滑雪、彈鋼琴、下圍棋、打網球、寫毛筆字……這些是承林告訴我的。”她說:“你們有空多出去旅遊,放鬆放鬆。”她看起來比那位繼母老了二十歲。可是薑錦年更願意同她相處。
這一路上,薑錦年發現,婆婆的話不多,點到即止,但她很關心薑錦年。雖然她白發蒼蒼,但是骨相極好,年輕時,想必是風姿綽約的美人。
依照婆婆的意思,今天不用去飯店,也不用操辦什麼儀式。她惦念著朝陽區的一套房子——房產權在傅承林手中,之前屬於傅承林的父親。但被傅承林從他爸手裡買下來了,重新裝修了一遍。他領著助理、薑錦年、還有他母親,共計四人乘坐電梯,走向房間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