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母親出獄之前, 傅承林找人打掃了房子。他們推門進屋時,屋內的一切陳設整潔如新,茶幾上擺放著透明的玻璃瓶, 裝有一束繁盛似錦的鮮花。
助理開口道:“傅先生安排了家政阿姨照顧您的生活起居。您要是有什麼日常需要……”
薑錦年忽然接話:“聯係我就行。”她說得很認真。她還從包裡翻出一隻嶄新的智能手機, 交給她的婆婆。手機通訊錄裡,已經保存了薑錦年和傅承林的私人號碼。
婆婆客氣地道謝,似乎又笑了一次, 眼角皺紋牽動,如同一棵飽經風霜的老鬆。她見到兒子和兒媳婦,內心是很高興的, 但是一家人沒團聚多久,她就催他們離開了。她還說:“你們的工作都忙。有空了, 可以和我通電話,不需要特意過來一趟。”
那樣溫柔的語調,幾乎和記憶重疊。
傅承林將蛋糕和點心擱在桌上, 又拿出一些準備好的禮物。他的母親不怎麼發言,他的話更少, 母子二人的交流貧乏而枯竭,但他們都明顯感到對方變化很大。臨出門前,母親還問到了傅承林的父親。傅承林牽著薑錦年, 正往門外走, 中途停下腳步, 坦然道:“他再婚了, 娶了杜女士。前幾年他升職進了總部, 官運亨通,生活平靜安穩,倒是不用擔心他。”
屋子裡再沒回音。
傅承林讓母親多保重身體。他隱約猜到了為什麼母親不願被親人探望——當年發生了那些事,她無法釋懷。她和傅承林講話時,經常注視傅承林的左耳,因為他的左耳曾被討債者用剪刀剪過。沒人比她更清楚那時的情況。傅承林淡忘了,而她沒有。
她目送兒子與兒媳婦出門。
雖然她服刑九年,脫離了監獄,但她仍像一位罪人。
她遭遇過什麼?
薑錦年不敢問。
薑錦年跟在傅承林身後,被他握著手腕,隨他一起走向停車場。他和她坐在後排,助理負責駕車。鄰近的街道十分嘈雜,路口壅塞不通,薑錦年犯了一會兒迷糊,倒在傅承林的腿上睡覺。她太困了,意識呈現飄散的狀態,過了很久,依稀聽見傅承林在打電話。他說:“爸,你沒必要來看她。”
他爸問:“你媽狀態如何?”
傅承林道:“還好。”
父親停頓一秒,吞咽一口唾沫,才問:“她提到我了嗎?”
傅承林沒撒謊。他坦誠相告:“我介紹了您的情況。包括再婚,升職,和睦的家庭。”
傅承林這句話說完,薑錦年一下子清醒了。她閉著雙眼,偷聽傅承林與他父親聊天。她還往他那邊挪了挪,立刻被他識破。他的左手放肆地搭在她臉上,捏過摸過,弄得她有些憤慨和不滿,決心和他死磕到底,繼續裝睡。
正好他掛斷了通話。
他說:“起來,我們到家了。”
薑錦年卻道:“不起。”
他竟然問:“要我抱你下車?”
薑錦年立馬坐直,打開車鎖,一溜煙跑回家門口。
等待傅承林開門的時間裡,薑錦年還回想了傅承林與他父親的談話內容。可惜她當時心不在焉,沒聽清楚,人又犯困。她吃完午飯就去了臥室休息,懶散地昏睡了很久,錯過了陶學義的來電。她的手機是靜音模式,陶學義給她留下8個未接電話。
醒來後,薑錦年驚呆了。
她問傅承林:“陶學義怎麼回事呀?”
傅承林分析道:“你了解內幕,跑得又快,不給他收買你的機會,他怕你掀了泉安基金的老底。張經理沒聯係你,說明毛助理還沒敗露。李工的辦公室應該沒有攝像頭。”
薑錦年佩服道:“是的,李工很反感辦公室被監視。在這一點上,陶學義還是很人性化的,他尊重李工的私人空間。”
傅承林卻說:“李工為陶學義拉來了國企背景。與其說陶學義人性化,不如說他注重長期利益。”
薑錦年歪頭:“你怎麼連這個都知道呢?”
傅承林不甚在意地低笑:“網上能查到。”
薑錦年拉起他的領帶,扯鬆了一點:“怎麼查,你教教我。”
傅承林饒有興致:“你每次求我都像在撒嬌。”他解開領帶,往旁邊一扔,單手攬著她,又問:“故意的?”薑錦年含糊著點頭。傅承林還沒怎麼碰她,她就貼近他頸窩處,悄聲道:“那天在陶學義辦公室裡,他和我提起了羅菡。我和羅菡好久沒見過麵了,我不清楚她現在的狀況。但我發現,基金的排名一直在往下掉,我是說,她曾經掌控的那幾隻基金,每一個的表現都不正常。”
過了一會兒,傅承林答道:“新一任的基金經理在創業板虧損嚴重。”
薑錦年道:“去年夏天,我和羅菡也在創業板栽了跟頭。”
傅承林正要說話,薑錦年的手機又發亮。屏幕顯示一行字:泉安基金陶學義。
薑錦年掂量片刻,記起傅承林曾經教她的方法,按下了免提鍵。她的等待大概持續了兩三秒。短暫的靜默之後,陶學義問她:“薑錦年,你在公司遭到了不公正待遇嗎?我前天去了保險公司談業務,昨天跟幾個朋友商討大宗商品合作,今早出差去了一趟天津,剛回辦公室,行政部說你辭職了。你是公司裡頂好的員工,能力頂出色,突然離崗,沒說是為什麼理由……”
薑錦年打斷道:“我在辭職報告裡寫了,工作任務很重,壓力太大。”
她的耳邊傳來一陣水流聲,陶學義正給自己沏茶。他手掌捂攏了杯子,又說:“做基金的人,哪有不忙的?你多多費神,能者多勞,回報更高。”
薑錦年詞窮。因為她認可陶學義的說法。她一時想不起從何種角度反駁他。
他乘勝追擊:“你對我很有點誤會。我的策略是從公司價值出發,擴展基金規模。我非常遵守公司的規章製度,我們兩人的投資理念匹配。你推薦的股票,我略看一遍報告,一定納入股票池。你選一家公司工作,就像老丈人擇婿,磕磕絆絆,總會有哪裡不舒心。你想想看,你工作期間,同事們待你不錯,團隊配合好,獎金沒少過,還能拿獎章,另尋一家公司能不能保證比現在強?”
薑錦年婉轉道:“我和您的投資理念並不是很匹配。”
她瞥一眼傅承林,在他鼓勵的目光下,她說:“您和張經理的觀念更契合一些。”
陶學義道:“張經理和你,各有各的優點。公司發展離不開你們兩人。”他口風很緊,還念起了同學情:“你是我的小師妹,我真把你當妹妹看待的。”
薑錦年順勢接話:“您這就是抬舉我了。”
她試著引導他:“公司還有李經理,張經理這些優秀員工,未來發展肯定順利。”
陶學義一時沒分辨出薑錦年是在說真話,還是在說反話。他心歎:幸好張經理留了一手,也不怕薑錦年跑遠了。她充其量是一隻煮熟的鴨子。他不方便在電話裡威脅恐嚇薑錦年,畢竟他也忌憚著傅承林,便計劃用一種相對溫和的手腕解決問題。他提議道:“明天下午一點,公司附近的粵港餐廳,我們有事細談。”
薑錦年正要拒絕,傅承林給她比了個手勢。
她雖然驚訝,卻也聽話:“好的,我會去。再見,陶總。”
摁下“結束”鍵,薑錦年喃喃低語道:“他的口才比我好,我怕明天見到他,會被他的幾個彎繞進去……”
傅承林沒等她說完,直言道:“明天你待在家,哪兒都彆去。”他的決定不容辯駁。他的意圖十分明顯:他將代替薑錦年,親自與陶學義見麵。
時至今日,鄭九鈞杳無音訊。好在傅承林的量化模型已經踏上了正軌,哪怕資金規模持續增長,他也不用到處挖掘人才。倘若采用傳統的研究方式,資金規模越大,傅承林就需要越多的員工,而程序化的投資策略幫助他節省了人力資源。
陶學義懷疑傅承林摸索出了一套類似於美國“大獎章基金”的路子。但是“大獎章基金”深度依賴著期貨,而國內的期貨製度又與美國不同。傅承林為什麼能做出穩定的收益率?目前為止,還是業內的未解之謎。
陶學義一直想和傅承林交流經驗。但他沒想到,機會來得很突然。隔天下午,他帶著自己的秘書坐在飯店包間裡,麵朝一張木質橫桌。服務員小姐微微欠身,給他們斟茶倒水,茶杯未滿,推拉門被人打開。陶學義往後一回頭,恰好與傅承林目光對視。
薑錦年沒有出現。
陶學義了然,笑道:“師弟。”
他這幅彬彬有禮的模樣,像極了武俠裡的門派大弟子。而傅承林明顯是來挑事的。他孤身一人,從桌邊走過,緩慢落座,開口第一句話是:“你和溫臨是舊相識?”
陶學義道:“算朋友吧。”
陶學義招呼服務員點單,又說:“你常吃什麼菜?我本來要請薑錦年,還帶上了女秘書,和她避嫌。”話說到這裡,那位女秘書赧然一笑。她外表靚麗,眼波俏媚含春,漆黑的瞳仁一轉,裹著盈盈笑意,視線鎖緊了傅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