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傅承林卻問道:“今天薑錦年不來,你要跟我避嫌麼?”
陶學義搭住了菜單的封麵,指甲尖端輕戳,在棕褐色軟皮上留下印記。他扭頭看向了秘書:“你回公司吧。你跟李工、老王他們說下,我遲些回去。”
秘書心知:她被陶學義和傅承林趕走了。
她午飯還沒吃呢!這幫男人一點都不憐香惜玉。她憤憤地想著。可是沒辦法,老板已經發話,她一邊應好,一邊拎著公文包出門。
室內再度安靜,隻剩下陶學義與傅承林。
陶學義推杯換盞:“品一品茶?”
傅承林問他:“溫臨和你認識幾年?”
陶學義自接自話:“茶是西湖龍井,茶葉棍子豎在杯裡,叫做茶柱吉利,近來有好事發生。”
傅承林戲謔一句:“這預測不準。4473號股票操縱案,快被曝光了。”
黯淡燈光下,陶學義的瞳孔微微收緊。他像鷹隼盯住獵物一般,目不斜視,聲調降低道:“你明白我的苦處,我曉得你的難處。零幾年的時候,一家基金的前台能掙到幾十萬,現在大環境不好,股票市場持續走低,深挖哪一家公司挖不出貓膩?還是你想換一個誰也討不到好的結局?”
傅承林沒被他牽引話題,依然透徹道:“你應該是第一次做這事兒,經驗不足,露了馬腳。張經理心理素質不過關,三翻四次約談大客戶。你們還幫公司做了假賬和財務欺詐。網絡的推廣用力過猛,從微博覆蓋到了微信,股價一直在漲,那位老板差不多要套現走人。”
他說完,推拉門又被打開,服務員進來端菜。
他麵前被擺上了涼拌牛肉、鬆茸燉花膠、鮑魚海參湯。可他根本沒動筷子,還說:“我已經吃過午飯。”他將一盞冷盤往前推,目色淡淡,看著陶學義:“你不該把主意打到薑錦年身上。我今天準備和你談收購。”
陶學義笑道:“泉安基金就算垮了,扶不起了,淪落到最下等的一層,也不會被你收購。我們放著公開競標不做,白白便宜你嗎?”
“原來你考慮過公開競標。”傅承林道。他與陶學義對視,眉眼不見喜怒,哪怕陶學義麵色冷酷,他也沒動一絲肝火。
傅承林上大學時,曾與陶學義有過一麵之緣。當時的陶學義路過學校找他爺爺——他爺爺正是聲名遠揚的陶教授。陶教授到了遲暮之年,經常住在職工宿舍樓裡。他備課、寫論文、批改作業,偶爾回一趟家。他是學生眼中的好老師,卻不是家人眼中的好長輩。
那一年,陶教授最器重的學生,湊巧是各方麵都很出色的傅承林。
陶學義要和陶教授說話,也得排在傅承林之後。陶教授對著傅承林,諄諄告誡一番,傳授他的思路與技巧,一時忘記了孫子的存在。
而傅承林拽了陶學義一把,將他拉到了陶教授麵前。他們三人都笑了,站在溫暖的陽光下。
今時不同往日。
傅承林假設了一種局麵:“我聯係財經記者,公布真實信息,4473的股價會一字跌停。你的資金被套牢,解不了套,虧損了錢,新三板股權還是一團糟。”他站起身,推開玻璃窗,觀望著後院花園,又道:“銀監會和證監局的介入調查,將讓你名譽掃地,陶教授半輩子的名聲毀在你身上。”
最後一句話,堪稱誅心。
陶學義隻覺一團悶氣堵在肺部。他猛灌自己一碗湯,失笑:“你也是陶教授教出來的學生,你背地裡和我來這一手,他知道了能高興?”
傅承林遊刃有餘道:“至少我沒被八千萬收買,沒有做過假賬,背叛證券行業。”
他友善地提醒陶學義:“所有股民都能上網。你可能認為一兩個普通人沒威脅性,但他們集合在一起抱團,成千上萬地發聲,造成輿論攻勢,你就沒法兒忽視。”
陶學義掐揉了一下兩眼之間的睛明穴。他逼不得已,隻能亮出底牌:“你的夫人薑錦年在我們的合同裡簽過字。合同紙麵上有她的指紋,文件的騎縫也有她的私章。那是新三板小企業的幕後條約,摘清了我們泉安基金,隻以她的個人名義跟企業談條件……”
事實上,那份合同的內容十分刁鑽歹毒,側麵看出張經理內心的害怕與擔憂。編號為4473的爛股待在他手裡,就像一條貪婪的惡龍。而尼采曾經告誡過世人:一個人與惡龍纏鬥久了,自己也將成為惡龍。
傅承林卻道:“是麼?”
他看起來毫無驚訝之情。
陶學義幾乎以為他臉上動過刀,導致他失去了麵部神經,永遠都是一派淡定和悠然。陶學義倍感壓力之時,又記起那份合同放在了李工的辦公室。而李工出差好幾天了。文件還在嗎?文件安全嗎?這一係列問題接踵而至,陶學義的大腦皮層驟然發麻,突生一種被電流刺激的受挫感。
他早想過紙包不住火,而一切問題的根源來自於他的籌碼不夠多,隻要牽製住了薑錦年,就能攀上傅承林,繼而拿到一大筆的新資金——他的計劃雖然不完善,也應該能救急。
但是,合同沒拿出來之前,他無法和傅承林多說。他找了個借口,先走了。
匆忙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這場談話之前,傅承林曾經認為事情仍有挽回的餘地。但他現在改變了意見。他給陶教授打了個電話。解決完這件事,他才返回自己的公司。
隔天也是股票交易日。
4473號股票被人實名舉報。那位舉報者,正是某頂級大學的陶姓教授。他寫了一封公開長信,痛斥證券行業的不道德行為,倡議所有從業者,時刻堅守法律底線。他認為,任何突破法律底線的行為,都是在侵害守法公民的利益。
他的手稿登上了新聞。
底下有人評論:你不犯法,彆人犯法,彆人就能掙到錢。這種老教授在校園裡待了幾十年,榆木疙瘩腦袋,不清楚社會上的規矩,他自個兒要是有孩子出來工作,他第一個跳出來護崽子。
薑錦年很想回複一句:他大義滅親,揭發了自家的孩子。
可她沒有。她要幫老師留麵子。
泉安基金陷入一場被調查的僵局。幾位核心員工辭職,大量客戶要求贖回資金,而股票基金的淨值暴跌,迫使公司內部拆東牆補西牆,借新賬補舊賬,股權投資部門也一蹶不振,傅承林那天中午的預言逐一實現。朋友圈裡流傳著小道消息:陶學義攜妻兒逃到了新西蘭。原來他早就有了新西蘭的戶籍身份。
有錢人怎麼同時持有中國國籍與外國國籍呢?
很簡單,他們隻需要一張港澳通行證。
從新西蘭抵達香港,過海關時,就使用新西蘭的護照。而從香港進入內地,就使用中國護照的港澳通行證。每個國家的公民信息都是他們的內部機密。一般情況下,國家與國家之間不會共享公民的身份數據。
陶學義攜家帶口地退離市場,泉安基金差不多要麵臨清盤的命運,但有人經過多方磋商,開啟了一對一收購模式,目前已經進展到“內部立項”的流程。
薑錦年懶得關注。
她每天的睡眠時間不低於十四個小時,散漫得像一隻家養的貓。懷孕三個多月,她的腰圍一點沒改變,體重也不見漲,倘若不是早孕反應和B超作證,她都要以為自己沒懷孕。
這樣也好,薑錦年心道:婚禮上,就沒人發現了。
她去試婚紗的那一天,挑選的款式都是收腰、低領、長裙擺。傅承林對收腰沒意見,但他對低領很有意見。薑錦年與他爭執了幾句,也沒堅持自己的審美,聽他的話換成了中高領設計。隨後,裁縫帶她去測量尺寸,一天的時間就這麼消耗掉了。結婚真費事啊,那時她腹誹道。
然而,當她從房間走出來,見到傅承林,她又蹦蹦躂躂迎向他,雀躍地問道:“我是不是超漂亮?”
傅承林說:“是。”
她蹙眉:“隻有一個字啊,你好敷衍。”
他照例詭辯道:“你給了我兩個選項,是和不是,我誠實地選了第一個,怎麼能算敷衍?”
薑錦年若有所思:“你說得很有道理。”
傅承林拍拍她的頭頂:“勤思考,多動腦。”他的手被她捧住,她並不避諱地提及:“我們大學的時候,你也喜歡對我說這六個字。什麼意思?嫌我笨?”
傅承林靜默,少頃,他回答:“那倒不是。”
他說:“希望你進步,過得更好。”
薑錦年沒聽出他的深意。她一整天情緒高漲,隻在回家途中有些困,她自認為氣血充沛,精神抖擻,硬撐到夜裡十點沒睡覺,直至傅承林陪她上床。她臥在他懷裡,不到一分鐘,就睡得失去了意識,恍如夢寐時,他稍微攏緊了她的後背,似有一種莫名而又隱秘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