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似錦(結局)(2 / 2)

錦年 素光同 37996 字 6個月前

傅承林扒起姚銳誌的衣擺,往上一翻,罩住了他的腦袋。姚銳誌的濃痰又咽進了嗓子,把他惡心得夠嗆。傅承林繼續說:“您倒是講一講,我做錯了什麼?”

姚銳誌逮住機會,發泄抑鬱和悶氣:“我女兒能進山雲酒店,你威脅韓總監,她乾不成酒店經理隻好去做股票推銷員。她死在你們酒店裡,你們喪儘天良沒給賠償……”自從女兒去世,姚銳誌和妻子整日以淚洗麵。除了至親,誰都不在意他女兒的亡故。而前不久,姚銳誌的妻子也因病去世。他便如同傷了元氣,斷了筋骨,枯敗萎靡地癱坐在地上。

傅承林對他的指責逐一否認道:“酒店選拔員工,隻錄取麵試和筆試的最高分。很可惜,姚小姐不是第一名。至於股票推銷員,我見過佼佼者,她不適合這個崗位,應該辭職,而不是自殺。”

無論傅承林說什麼,姚銳誌都像是靈魂出竅了。他仿佛喪失一切感官,殘留一具行屍走肉。傅承林沒再和他溝通,喊來保安,讓他們把姚銳誌扔出去,並且囑咐:給他拍個照,三百六十度的照片,放進人臉識彆的數據庫。

兩位保安拍完照片,抬著姚銳誌往外走。

傅承林忽然停步,問了一句:“你認不認識溫臨,姚先生?”

姚銳誌沒有任何回複。但他的眼皮子掀了一下,唇部肌肉抽動,根據這些細微表情,傅承林判斷:溫臨和姚銳誌有聯係。姚銳誌痛失愛女,精神狀態不穩定,恐怕有人經常在他麵前說一些搬弄是非的話,使他將姚芊自殺的責任,推卸給了傅承林。

傅承林卻認為,姚芊的死,主要是因為家中破產的打擊太大。投資行業競爭慘烈,全球幾乎每天都有人因為投資失敗而自殺。姚家的災難是自食惡果,傅承林懶得多管。他開車走了。

回到家裡,薑錦年果然在床上等他。

她換了一條黑色睡裙。燈光照耀時,她的肌膚瑩白柔潤,唇邊暗含淺淺的笑,目光對他若即若離,很像一隻家養的狐狸精。

但是傅承林缺乏興致。他坐在床邊,摸了她的頭發,沒過一會兒,他拎著文件走向書房。他著手調查起溫臨參與投資的基金公司——這幾家公司的手腳都很乾淨,沒有一點問題。收益率也不是很高,並不惹人注意。傅承林又翻閱秘書發來的郵件,重新審視一遍溫臨的交際圈。他從陶學義順延到了羅菡,並從羅菡往外發散……他懷疑溫臨炒股虧損,借公賬補私賬。

隔天,鄭九鈞對他說:“溫臨真沒犯過事,完全查不出來。”

傅承林反問:“他爸也是麼?”

鄭九鈞了然於心:“他爸養了幾個情婦。我找丫頭們去套話。”鄭九鈞辦事效率很高。一周後,他向傅承林彙報:溫臨他爸也是個狠角色。肮臟事都料理得乾乾淨淨,毫無蹤跡。不過,他們去年投資了幾家創業型互聯網公司,每一個都發展得很失敗。今年初,他們開發了電競遊戲項目,收效甚微,無疾而終。

傅承林道:“發給媒體。”

鄭九鈞皺眉:“有用嗎?”

傅承林低頭看報表:“他們隱瞞利空消息,你還幫他們瞞著?”又說:“我今年的工作任務之一,是幫助彆的互聯網企業……並購他們家的公司。就像微軟使詐,並購了諾基亞。”

鄭九鈞從小到大沒吃過多少虧。他忘性很大,記恩不記仇,之前溫臨戲耍傅承林,攻破他的郵箱賬戶,鄭九鈞其實也沒有特彆憤怒。但是,這一整年的屈辱經曆,使他滋生了勢必要報複的決心。人們常說“天道好輪回,蒼天繞過誰”,無非是自我安慰罷了。

鄭九鈞找到合作過的媒體,四處公布一些被隱瞞的事實。他還聽從傅承林的建議,轉托幾位朋友聯係溫容科技的經理,常給他們推送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合作項目——朋友們幫了鄭九鈞的忙,還問他:“你怎麼弄得跟股票推銷員一樣啊?那些項目真的好嗎?推銷員不就是不管股票好不好,吹得天花亂墜。”

鄭九鈞糊弄地解釋一番,差點連他自己都蒙過去。

而傅承林已經在尋找有意收購溫容科技的企業——收購另一家公司,本質上也是一種投資,隻是付出的金額較大,回報率不能被確定。傅承林耐心地調查每一位重要董事,試圖探究:溫容科技是如何從一家貸款都貸不到的公司,成長為占有市場一席之地的新興企業?

他發現了端倪。

溫容科技成立不久,借貸無門,起初是在江浙一帶集資。鄭九鈞查不出什麼問題,是因為他隻關注溫臨和他父親,從而忽略了公司的大董事。某位董事還是傅承林父親的朋友,傅承林聽說過這位叔叔的傳奇故事:上世紀□□十年代,沿海城市有一些年輕人,特彆聰明,也特彆能吃苦,他們明白光靠打工是富不起來的,一定要自創品牌,自己當老板做生意,才能成為所謂的“人上人”。但是那會兒,大家都很窮啊,啟動資金從哪裡來呢?部分年輕人乘船出海,在香港、澳門、台灣換購收音機等物品,走私回大陸買賣——這是冒著生命危險在賺錢,被抓到的下場就是槍斃。

遊走在黑色地帶裡,留存下來的商人之一,正是溫容科技的董事。

傅承林聯係上了這個人。

那位老先生不愧是在商場中摸爬滾打過幾十年。他行事沉穩,語聲和藹又平靜,傅承林從他口中套不出什麼話,索性問:“您最近有投資需要麼?我可以把我們公司的盈利分析成績表發您一份。”

老先生說:“不投嘍,人老了,賠不起。”

傅承林並未放棄:“36%的回報率,比溫容科技更劃算。”講完,他掛斷了電話。

然而,老先生沒有回撥給他。

老先生這條路走不通,鄭九鈞那邊倒是初見成效。他的朋友們推薦給溫容科技的破爛項目被接受了,溫容科技在語音識彆領域的人工智能研究又被曝光造假——他們雇傭一批同聲傳譯,假裝是公司的人工智能機翻。但隻要接觸過自然語言處理的人都知道,完美的機器翻譯,離不開強大的語料庫。而這正是溫容科技所欠缺的。

短時間內,溫容科技股價下跌。

傅承林聯係到另一家互聯網巨頭,對方有意願吞並溫容科技公司。傅承林還找好了投行的朋友,隻等著他和溫臨之間的戰線拉長。

但是,幾天後,溫臨的父親竟然登門致歉。

溫父名為溫冉,言辭謙和,慈眉善目,與他的兒子完全不同。

溫冉還帶上了自己的妻子。他們兩人一同前往傅承林的爺爺家,剛一進門,溫冉就說道:“傅哥,當年的事就算過去了,咱們不能牽扯到將來。”

他管傅承林的爺爺叫“傅哥”,傅承林在一旁聽著,自認為輩分亂套。但是他爺爺沒說什麼,他也一派靜默。相比之下,溫冉將姿態放得很低。他和妻子一同端起瓷杯,為傅承林的爺爺奶奶敬茶。

杯中水紋泛起漣漪,溫冉說:“傅哥,我早年犯過錯,現在隻想做好企業,做大互聯網。我這腦筋比不上年輕人,能頤養天年就算不錯,膝下的兒子也隻有一個。”他轉過茶杯,正對著傅承林:“溫臨得罪過你,我代他道歉。”

今天晚上,傅承林和薑錦年、還有他們的女兒團子一起來爺爺家做客。團子餓哭了,薑錦年就在樓上臥室喂她吃飯,哄她睡著。然後,薑錦年整理衣服,緩慢地下樓,恰好聽見溫冉那一句:我代他道歉。

薑錦年略微蹙眉,坐到了傅承林身邊。庭院中的樹影隨著微風抖動,沙發擺放於靠窗的位置,光影忽明忽暗。傅承林推開一盞茶具,低聲道:“溫叔這話說得客氣。溫臨沒有得罪過我,他隻是公開一些新聞消息,舉報了我的投資公司,提醒我還有個女兒。”

薑錦年嚴肅道:“溫先生和我們家有深仇大恨嗎?我畢竟也做了母親,為人父母的,聽不得彆人拿孩子來說事吧。”

爺爺忽然接話:“溫老弟,你們……”

奶奶已經感歎:“咱們還每年掏心掏肺,給你們寄禮物,送山雲的貴賓服務卡。”

溫冉連忙說:“傅哥,有誤會。我們今天就是來談誤會的。”又扭頭望著傅承林:“你的收購計劃案放一放。叔叔老了,半輩子心血花在溫容科技上。三十多歲才開始學編程,頭一年差點瞎了雙眼,程序員的行當裡,有不少人都瞎了眼……”

他還沒說完,傅承林笑道:“我也做程序,視力很好。您今天過來談誤會,不談編程和公司管理,是麼?”相比於溫冉的一再退讓,傅承林可以說是得理不饒人。

溫冉轉變策略:“你給我們的董事打了電話。那位董事問我,公司最近出事了嗎?我一查,才知道我兒子和你杠上。我們兩家做的生意都不一樣,把精力放在消磨對方的品牌上,隻會讓競爭對手笑掉大牙。”

傅承林不動聲色道:“說得好。”接著又建議他:“這話應該告訴溫臨。”

“我和你爺爺是老鄉,早年就認識你父親,”溫冉解釋道,“當初你爸遵循銀行規定,沒借貸款給我,都是情理之中。我在銀行碰的壁還少嗎?挨個兒恨一遍,我要得罪全球的銀行。”

溫冉的聲音裡帶著幾分遲疑。他瞧了一眼薑錦年,又補充道:“承林,我太太和你母親是舊相識。當年你的母親推銷理財產品,我太太也幫了忙,後來被罰款,被親戚朋友責罵,我們可能是在家裡講過兩句閒話……”

他一句話還沒結束,薑錦年打斷道:“哦,原來真的有仇有怨。這不是誤會,是我們不知道的陳年舊事。我婆婆進監獄之後,從前交往的朋友都散掉了,無跡可尋,查不過來,那我今天代替婆婆向你和你的太太道歉。”

溫冉道:“客氣了,客氣了。”

溫冉的妻子接話:“我也有錯的。當年我那幾個親戚,家庭經濟條件不好,聽說理財能暴富,求著我要去買。”頓一下,歎口氣:“我和溫臨細致地談過了。我對他說,他再跟你們過不去,我就不是他的媽。溫臨早慧,兩歲能認字,二十歲讀完大學,幫他父親做大了公司。他提醒你有女兒,我拿人格擔保,他就是在嚇唬你,不會對你孩子做什麼——因為他自己也有女兒,就是我孫女,今年四歲了。”

薑錦年試探地詢問:“孩子的媽媽是誰呢?”

溫冉的妻子說:“啊,你們認識她的。”

溫冉輕扯妻子的衣袖。兩人麵麵相覷。窗外月光如流水傾瀉,這夜晚寂靜無邊。昏暗的樹影在空氣中飄浮,映在視野裡,似乎是一種詭異的形狀。溫冉起身,關掉窗戶,這才如實說:“孩子的媽媽叫杜蘭薇。據我們所知,杜蘭薇她母親都不清楚女兒生過孩子。四年前,杜蘭薇是借口去國外進修……”

薑錦年道:“她現在去了南方工作。”

溫冉點頭,卻不言語。

他似乎正在用秘密換取信任。臨走之前,他還一再強調:他代替兒子道歉,保證今後雙方井水不犯河水,他隻拜托傅承林停止這一輪的資本推動。經濟市場上,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他們兩敗俱傷的結果一定是——雙方都會被彆人吃掉。

傅承林並沒有答應,直說:“我從不主動挑事。”

溫冉道:“明白。”他牽著妻子消失在黑茫暮色裡。

從那天算起,溫臨似乎真的消停。最直觀的反映是,山雲酒店終於成功上市,從頭到尾並未爆出任何負.麵新聞,股價一路飆漲,受到了全方位的重視。

薑錦年參加了慶功會。

傅承林和她說:“上市失敗的時候,我還沒結婚。上市成功這幾天,我們家團子都能滿地跑。”他看著爺爺在眾人目光聚焦下開啟一瓶香檳,而他坐在台下的餐桌邊,悄然與薑錦年碰杯。薑錦年品嘗一口酒水,卻說:“你身價更高了,我有壓力啊。”

傅承林反過來稱讚她:“你的股權和股票投資都做得很好。基金規模一直在漲,過個幾年,你能給自己買一艘遊艇。”

薑錦年搖頭:“我隻是在給你打工。”

傅承林從公文包中拿出便攜筆記本,快速翻到了最新的排名頁麵。他指著薑錦年管理的基金,鼓勵道:“你的排名提升了二十三位,擠進前百分之五,你已經是一流的投資經理。”醇香的葡萄酒氣息在高腳杯中漫開,廳堂中明光耀亮,更顯紙醉金迷。薑錦年望著資本鋪成的世界,冷靜道:“今年是2018年,我28歲了,從業四年,牛市熊市都見過,被高手們領著入門。要有什麼不懂的地方,我還能問你。公司團隊配合得默契,我的助理餘樂樂也很聰明,我能有今天,是靠了運氣……”

話說一半,她記起曾經和傅承林打過賭。在海島旅行時,他和她開過那種情侶的玩笑:當她成為一流的投資經理,榜上有名,她就要把自己賠給他。

薑錦年絕口不提此事。

她覺得傅承林一定忘了。

然而,當晚回家,傅承林解開領帶,向她討債:“願賭服輸,你該把自己賠給我了。”他看著她的神情裡,明顯暗藏著征服欲。這般意念昭彰的注視,讓薑錦年心跳如雷,她在浴室中一退再退,直到後背緊貼著冰涼的牆麵。

霧氣為他們營造了意境。

傅承林迫近她,親吻她,水滴濺在他的衣袖上,他也沒脫衣服。白襯衫變成了半透明,貼在他胸膛上,勾勒肌理的輪廓,誘使薑錦年低頭,矜持的欣賞中透著讚歎。她更熱烈地回吻他。

他們在浴室裡耗費了三個多小時。

第二天一早,薑錦年還要去公司做路演。今天是團子的一周歲生日,她決定給女兒辦一個生日宴會,下午兩點開始,地點選在山雲酒店——往後的每一年生日,薑錦年都要爭取讓團子開開心心,拍一些可愛的照片,記錄女兒的成長。

所以,薑錦年把今天的工作堆到了上午。她忙得不行,幾乎連喝水都沒時間。

而團子被外婆抱著,提前去了山雲酒店。

中午十二點多,親朋好友們來了幾位。團子的奶奶、外婆、外公和舅舅都在。她的舅舅薑宏義給她表演變魔術,團子口齒不清道:“花……紅色的花。”

薑宏義誇張地表揚道:“你好聰明啊!對呀!這是一朵紅色的花!”

薑母拍了一下兒子的頭:“好好說話。”

薑宏義扭臉道:“我跟一歲的小朋友說話,不誇張點兒,她不懂我的情緒。”他伸出一根手指,比劃道:“我是你的舅舅。”

團子似乎非常聰明。她仰起一張包子臉,烏亮的黑眼睛望著他,濃黑的睫毛眨了兩下,含糊地喊道:“舅舅。”第一次是在嘗試發音,第二次,團子握著雙手,很肯定地說:“舅舅。”

薑宏義幾乎要喜極而泣。

他抱起團子,四處招搖:“這孩子知道我是她舅舅了。”他還看見了彆人家的小男孩,剛從頂層花園玩回來,簡直跟個泥猴似的,哪裡比得上他們家的團子乖巧文靜呢。

薑宏義暗忖:雖然他姐姐脾氣可糟糕,但是他姐夫的性格還是很不錯的。再加上姐姐那麼漂亮,姐夫那麼帥氣,孩子果然也繼承了優良的外貌基因。這一帶出手,叔叔嬸嬸們都投來羨慕的目光,薑宏義的交往障礙也暫時解除,整個人有一點兒飄飄然。

他好奇地問了一個問題:“團子,你更喜歡爸爸還是媽媽?”

團子年僅一歲,竟然先環顧四周,才說:“媽媽。”而後又開始含糊著說話,不成音的字節往外碰,間雜著英語和西班牙語單詞。

薑宏義佩服道:“你將來肯定能成大器。”

團子沒聽懂。她看向門口,又說:“媽媽……”

薑宏義道:“你媽忙著給你掙錢。她剛和我說了,一點半才能來,你爸一點就能到這裡,你爸爸是不是在你麵前有些嚴肅刻板啊,我覺得是的。”

薑宏義自言自語時,偶爾會點頭。團子也跟著他點頭。薑宏義見她這樣,心都快化成一灘水了,隻說:“你怎麼那麼可愛啊,完全不像是我姐姐的女兒啊。我姐姐小時候就是個混世魔王。”

團子又開始和他學說話:“混世魔王。”

她嗓音稚嫩,吐詞非常清晰:“混世魔王。”

薑宏義連忙道:“團子你快忘掉,不要和我學。你媽知道了,會來找我麻煩……”恰在此時,有個藍領打扮的中年男人輕拍薑宏義的肩膀,男人瘦得可憐,自稱是搬運蛋糕的工作人員,拜托薑宏義來幫一下忙。

酒店訂做了六台蛋糕,配送清爽的菜係,飲料都是鮮榨果汁。

薑宏義雖然有陌生人恐懼症,但他也覺得,服務業的工作者都挺辛苦的,他樂於助人地往前走了幾步。團子留守在原地,稍稍往後退,她和那位中年男子仍有兩米距離。

團子的奶奶注意到她有些害怕,連忙要來抱她,就在這時,中年男人突然麵露猙獰,拎起團子的衣領子,發瘋般跑往天台的方向。

他的口袋裡揣著一把刀。

餐廳裡,氛圍原本寧靜祥和,驚變一出,立刻有傅家的親屬哭著尖叫:“是姚銳誌!那是姚銳誌!是姚芊她爸!救命啊,快去救孩子啊!”

傅承林還沒走進門檻,就聽到了這一句話。整座大樓戒嚴,所有的保安都在往天台衝,酒店內處處都是監控,姚銳誌根本無處可逃。他還帶了兩個同夥——都是在郊區認識的小年輕,他們沒什麼眼力見,自認為膽子很大。那兩個年輕人通過親戚關係,攀附到一位常給山雲酒店送貨的司機。司機和山雲酒店的服務員是好朋友。幾人便從司機口中得知:山雲酒店最近很重視一個小女孩的生日宴會,那是老板家的孩子,所有東西都要最好的,蛋糕、玩具、禮物等等。

於是他們合計一番,要在小女孩生日當天,綁架她,撈一筆錢。

撈完錢了,直接撕票。

而姚銳誌的打算卻是:立刻弄死,隨後騙錢。讓傅承林也嘗一嘗失去女兒的絕望和痛苦。

但他們的逃跑路線設計失誤。他們與保安僵持,被圍困在天台上,警察也快趕來了。

姚銳誌正要掐死團子,卻被他的同夥攔住。同夥顫抖著說:“你殺了她,俺們都要坐牢。你講,讓他們給俺們……備、備個車。”

天台肅冷,嚴冬十二月,寒風似刀。

欄杆上積雪未化,團子就被按在上麵。她瘦瘦小小隻有一團,姚銳誌稍微用力,就能把她推下去。山雲酒店總部共有四十二層樓高,從天台往下看,汽車都像是玩具模型。

團子已是雙目盈淚。

她望著遠方,開始抽泣:“爸爸……”淚水快要滾下來,她強忍著不哭,隻是念道:“爸爸。”

姚銳誌注意到,團子每喊一聲爸爸,傅承林的臉色就蒼白一分。姚銳誌與傅承林見過幾次麵,傅承林哪次不是一副瀟灑從容的派頭,仿佛泰山崩於眼前,他也能麵不改色。事實證明,他並不是不會恐懼和慌張。

姚銳誌心頭激起變態的快感。他拿著刀,要割傷團子的臉,還說:“快喊你爸爸呀,讓你爸爸救你呀,小寶寶。”

團子的乳牙還沒長齊。她這麼小,又很害怕,可是聽了姚銳誌的話,她反而不喊了。這時傅承林走向他們,高舉兩手,做投降狀:“姚銳誌旁邊的兩位朋友,我知道你們不想殺人。我來跟你們談條件。我是山雲酒店的老板,非常講究誠信,我願意給你們現金,幫你們逃到東南亞,換我女兒一條命……”他腳步緩慢,毫無壓迫感,惶恐又緊張,聲音格外誠懇。甚至他好像也眼眶含淚了。

姚銳誌清楚他的本性,可是姚銳誌的同夥不明白。同夥攔住姚銳誌的手,說:“你當他麵傷了人,還能拿到錢嗎?你傻。”

姚銳誌與同夥爭執的那一秒,腕骨驟疼,刀被傅承林奪走。團子也被傅承林搶到懷裡,又往後扔給了保安。傅承林的兩位助理,以及薑宏義等人嚇得命都快沒了。薑宏義撲過去抱緊了團子,反複檢查,確認她毫發無損,薑宏義嘴唇發紫道:“媽的,太他媽恐怖了,舅舅差點魂飛魄散。”

團子睜著眼,人還是懵的。

薑宏義安慰她,以為事情已經結束,再一抬眼,卻見傅承林把姚銳誌按在地上。薑宏義發誓他沒見過傅承林那種樣子,青筋暴起,戾氣衝天,與平常相比,簡直是兩個人。眾目睽睽之下,沒有人攔住傅承林,因為他們不知道傅承林要做什麼。更何況,姚銳誌剛才那樣對人家的女兒,活該被人家父親打一頓。

傅承林扣著姚銳誌的頜骨,開始以臂力鎖喉。

弄死他。

心裡有這樣的聲音。

理智已經崩壞。

他打算掐斷這個人的脖子。

他即將殺人。

殺三個人。

姚銳誌的同夥們已被保安們製服。那兩位年輕人跪伏於地麵,雙手被反綁著繩索,嘴裡罵罵咧咧,傅承林又用左手撿起刀,對準某一位同夥的後頸,劈向最精準位置……

團子嚎啕大哭:“爸爸!”

她眼淚不停地流,一個勁地喊道:“爸爸……”

她往常其實不太親近傅承林。因為她很黏著薑錦年。而薑錦年要是陪著傅承林,多半就不能陪女兒,所以團子有意識地和爸爸搶奪媽媽,還總是失敗。

團子瘋狂地哭,哭到打嗝,她還不會說話。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難過,而作為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團子的難過是無法掩飾的。

終於,傅承林鬆手,走過來,抱住她,低聲說:“爸爸在這裡。”

*

警方趕來以後,帶走了昏迷中的姚銳誌和另外兩位同夥。酒店提供的監控視頻證明,姚銳誌的綁架是早有預謀,另外兩個同夥算是從犯。

薑宏義心有餘悸,谘詢一位法律專業的同學:“要是,另外兩個從犯……被我殺了,對的,被我殺了,我算不算正當防衛啊?”

同學回答:“從犯當時被綁起來了吧?可能是激情殺人,防衛過當。從犯對小女孩實施傷害了嗎?”

薑宏義搖頭:“他們為救小孩爭取了時間。如果沒有從犯,可能……”

同學拍一下他的肩膀:“你殺了從犯,肯定是防衛過當,要坐牢的。”

薑宏義沒做聲。

幾天後,在薑錦年和傅承林的家裡,薑宏義把當天的情景完整地複述給了薑錦年,還低頭認錯:“是我沒有照顧好團子。我是一個失敗的舅舅。”

薑錦年反過來敷衍他幾句。那會兒團子已經睡著了,薑錦年連續一周每晚陪女兒睡覺,白天儘量待在家裡,花時間與團子做遊戲。那天的意外把團子嚇得不輕,團子半夜會做噩夢,到處找媽媽。薑錦年心疼得不行。

周六下午,趁著團子在睡覺,薑錦年待在書房,和她的弟弟聊天。

聽完薑宏義的描述,薑錦年又要多擔心一個人:“你說,傅承林看起來不正常?”

薑宏義道:“當時是不冷靜。”

薑錦年笑得牽強:“換做是我,我隻會比他更不冷靜。”

薑宏義盤腿而坐,欲言又止道:“不是的,姐姐。他那種不冷靜,是一定要殺人見血……”

話沒說完,臥室的房門被推開,傅承林拿著一個手機,擺在桌上,告訴薑錦年:“九個未接來電。”薑錦年百分百確定他聽見了自己和薑宏義的對話,可他一句話都不解釋。薑錦年連忙拽住傅承林的手腕,沒讓他走,請他坐下。

她當著薑宏義的麵,說:“你姐夫的性格我知道,他自己可以受氣,可以遭罪,但他見不得家人吃苦。那件事你不要跟彆人講了,你還沒做父母,不懂父母的用心。薑宏義,我跟你說實話,要不是姚銳誌被警方關進了監獄,他搶我的女兒,我肯定也會捅他一刀。”

薑宏義點頭道:“是這樣啊。”他表示理解了,也沒追究那兩位同夥差點被殺的問題。

薑錦年讓他回家。

弟弟就離開了書房。

傅承林聽見小舅子的腳步聲走遠,狀似平常地問道:“巨鑫財富的王總最近聯係過你麼?他們計劃認購股權型基金……”

薑錦年驟然打斷道:“你究竟有什麼問題呢?”她拉上窗簾,打開書房抽屜,果然找到了一隻藥瓶。她又抓起手機,開啟法語翻譯軟件,喃喃自語道:“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傅承林自嘲地一笑:“我提過一次。”又說:“這藥我兩年沒吃過,我以為好了。”

薑錦年沒再深究。她走過去依偎他,撫著他的寬闊脊背,向他表明心跡:“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好的人。你隻是曾經陷入過絕境,被激發了反抗的本能,我明白,你不用擔心我會害怕。我們結婚兩年多了,你是什麼樣的性格,沒有人比我更了解。”

她等他的回音。等了很久,他僅僅“嗯”了一聲。

為了搞清楚他有沒有吃彆的藥,薑錦年稍微整理了一下他的書房。結果,彆的藥沒找到,反倒是發現一本十年前的校刊,扉頁上印著名為《初戀》的情詩。薑錦年把盒子打開,又找到一張信紙,寫有傅承林的字跡——

《問候》(2008級金融係傅承林)

致 0801班薑錦年同學:

薑同學你好,我寫不了情詩。我能寫情書。可能也寫不好,我正在嘗試。花三天想了一個標題。對不起,過了一年才回複你。我挺喜歡和你說話,你笑起來非常可愛,想起一出是一出。你現在應該在美國紐約,留學交換項目很適合你,你常說自己英文口語不好,現在是否提高?是否習慣美國文化和當地飲食?金融專業的隨堂測驗每次占比5%,請注意勞逸結合。

祝:前程似錦,年年好運

(2010年12月19日,寫於校園內)

這張信紙上,筆墨顏色已經變淡。但看語氣,似乎確實是二十歲的傅承林會寫的東西。

薑錦年靜坐不動,腦子裡一團漿糊。傍晚,傅承林找她吃飯,她正在工作,忘記藏匿信紙。那封信就擺在她和傅承林之間,傅承林沉默地將紙片收了起來,薑錦年開口問他:“我去美國念書以後,你為什麼不把信寄給我?”

他說:“那種感情並不強烈。”

薑錦年一手托腮,盯著他:“還是你覺得,你拒絕了我好幾次,再給我寫這種東西,很出爾反爾,也很打臉呢?”

傅承林微微點頭:“這是原因之一。”他扣上她的筆記本電腦,拉著她下樓吃飯。她在樓梯轉角處握住扶手,停滯不動,傅承林環住她的身體,稍一用力,直接將她整個人扛起來。她雙腿懸空又是在樓梯上就有點緊張,害怕她會和傅承林一起滾向地板。而他摸過她的纖細長腿,道:“前天看你量體重,隻剩九十五斤,再不好好吃飯,瘦成一把骨頭。”

薑錦年默認他的批評。

餐桌上,她沒什麼食欲,傅承林喂她吃了半碗飯。他將勺子伸過來,薑錦年嘗一口,細嚼慢咽。他們結婚兩年多了,還玩這一套,薑錦年其實有一絲不好意思。但她的神情出賣了她的內心——她還是很高興的。如果她有一條尾巴,那麼肯定搖起來了。

當天夜裡,她忍不住又和傅承林滾床單。據說“愛情荷爾蒙”僅能在人體內存活一年的時間,可是薑錦年對傅承林的熱戀感幾乎沒有消退過。他的每一次深吻,都令她情生意動,心臟化作一灘倒映著月光的水,隨他在她耳邊的呼吸而緩慢蕩漾著。

隔天是禮拜日,傅承林帶著公司的五位精英骨乾去寺廟上香。那是2018年12月的末尾,新年在即,投資者遵循業內慣例,去求運氣。薑錦年也被傅承林捎上了。她每年都來這座寺廟,還常去看院子裡的那棵樹。隆冬十二月,樹木未顯枯敗,綠葉婆娑。

樹杈掛著一塊牌子,寫有薑錦年在2017年許下的願望:傅承林一直健康、平安、萬事如意。

她決定,再也不許彆的心願,隻這一個,希望能實現。

與傅承林一同前來的夏知秋就不信這些。夏知秋穿一件單薄的羽絨服,疏影清淡的樹下,他雙手揣在衣袖裡,狐疑地問:“那幫大佬們,求神拜佛的,真有用嗎?薑錦年,你也相信?”

薑錦年道:“我圖個念想。”

夏知秋笑問:“投資成功,一夜暴富?”

薑錦年遠眺天空:“2008年我上大學一年級。那時候,我不會投資新三板,也不會使用股指期貨,每一年的政策都在變。2016年我們在龍匹網上吃得虧,你應該還記得。假如2015年投資龍匹網,我就能一夜暴富。”

夏知秋坐在一樁木椅上。他朝著另一側看去,望見廂房裡和尚敲打著木魚,落葉棲息在窗前,平添一絲涼意。他就說:“對嘛,每一年都有每一年的契機。”

薑錦年坦然:“誰知道未來是什麼樣子?我很想知道。我要是能猜出來……無論是用你們的量化方法,還是我自己的研究策略,估測到未來的市場變動,我就是一個真正的投資大師。”

她剛說完,傅承林和鄭九鈞等人離開了大殿。

廂房的角落裡,樹葉隨風旋轉。

薑錦年蹦蹦躂躂迎上去,牽住傅承林的手腕,和他一起回家了。路上,兩人還在交流經驗,談起了近期的市場。回家後,他們吃了一頓飯,薑錦年有些困,補了個午覺。傅承林給她蓋好被子,如同往常他在家的每一天,她臨睡前,他俯身親一下她的額頭。

午後陽光似水,飄灑在窗前,薑錦年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很多年以後,全球的投資行情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機器人取代了底層勞動力,人工智能飛速發展,金融市場脫胎換骨,變得讓薑錦年有些不認識。她獨自遊蕩在大街上,沒有家人,沒有朋友,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去往何方。

她能看見一些熟人的職業曆程——羅菡秘密任職於財富公司,譚天啟成為公募基金的投資委員會會長,夏知秋每年都獲得獎章,杜蘭薇移民美國,專做期貨,鄒欒還是在風控行業默默無聞。那些場景如同走馬觀花一樣,虛浮晃動,從她眼前一閃而過。

夢中,她費力地想:傅承林在哪裡呢?

很快她發現,她撞見了自己的葬禮。

她觸碰到一副玻璃棺。棺內的老太太可能已有九十來歲,醫學能延緩衰老,但無法抵抗死亡。這場發生在不可預知的未來的、空前盛大的葬禮上,她還發現了年邁的傅承林。

他不能再像年輕時那樣站得筆直。他彎腰在她麵前放了一把玫瑰。是的,那場葬禮隻有玫瑰,沒有彆的花。

薑錦年這時還覺得好玩。她跟隨傅承林回家,但他不知道她的存在,家裡的保姆都是機器人,傅承林坐在桌前提筆寫字……原是那次,他過生日,薑錦年送過他一張空白卡片,讓他誠心寫下自己最想得到的東西。

他就在卡片上寫了一行“薑錦年”,接著又是一行“薑錦年”,一行複一行,字跡填滿了卡片。

筆尖停頓時,水滴落在紙上,那不是雨,是他的眼淚。

他放開筆,靜坐不動,穿一身葬禮時的黑西裝。他的聲音改變,特彆沙啞晦澀,咕噥般說了三個字,薑錦年勉強聽出,他說的是:“薑小甜?”

薑錦年開始難過,並從夢中哭醒了。

午後的天氣依然晴朗。

薑錦年赤足跑到露台上,傅承林正在曬太陽。剛滿一歲的女兒坐在房間裡搭積木,咿咿呀呀的,也不知道是說什麼話,見到薑錦年,團子還特彆高興:“媽媽!”

傅承林側過頭看她,關切又很溫柔地問:“怎麼哭了?”

薑錦年主動被他抱住,比以往哪一天都要黏他:“我做了一個噩夢。”又很莫名其妙地說:“我不想預測幾十年後的投資市場。”

她將耳朵貼緊他的胸膛,聽他的心跳,沉穩有力,真實又真切。

她仰起頭,親了親他。

他觀賞花園的紅梅盛放,指尖輕撫她的臉,道:“在團子麵前卿卿我我,不太合適。”

她瞥了一眼團子。團子穿得厚實,坐在室內絨椅上,專注於玩積木。

薑錦年依偎著他,聽他問道:“我陪你睡覺,你會做噩夢麼?”

她搖頭。

傅承林就說:“那我以後出差也帶著你,薑小甜。”話沒講完,他在她白皙柔嫩的臉上捏了捏。

冬風刮得凜冽,他打開推拉門,帶著薑錦年進屋,又告訴她:“我們的女兒剛剛學會一句話。”

薑錦年歪頭:“什麼?”

傅承林和她相視一笑:“前程似錦,年年好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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