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番外】因緣際會(1 / 2)

錦年 素光同 29306 字 7個月前

盛夏的黃昏時分, 天氣依然悶熱。

風停了, 雲朵靜止, 周遭氣氛沉寂。傅容坐在汽車的駕駛位上,斟酌著開口:“你有家庭,我也有家庭。孩子……咱們都得考慮孩子。暑假開學, 傅承林升到高中二年級, 杜蘭薇還要參加高考,千萬不能拿孩子的前途做賭注。”

他掏出一根香煙, 點燃,煙霧繚繞時,他喊她的名字:“映雪, 你說句話吧。”

杜映雪隻是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傅容是傅承林的父親, 杜映雪是杜蘭薇的母親。他們各自為人父母,家庭和睦, 原本不該陷入當前的困境——這不僅是一場衝動的婚外情, 更是一個棘手的道德難題。

他們是在工作中認識的。傅容是前途坦蕩的銀行經理,杜映雪是頭腦靈活的專家律師,兩人因職業而結緣, 相處多日, 情愫暗生。

愛欲如潮, 情絲如繭。他們作繭自縛, 難分難解。

即便沒做到最後一步, 傅容也自認是“精神出軌”。傅容明白, 他對不起妻子方宛。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傅容與方宛結婚。那時候,“自由戀愛”流行了幾年,階級鬥爭不再明顯,但是傅家的作風依然保守。傅容的父母替他物色了一位門當戶對的年輕姑娘,正是方宛。她知書達理,美貌絕倫,畢業於名牌大學,無疑是做妻子的最佳人選。

1988年,傅容與方宛在香港一起看了場電影,名為《胭脂扣》。這部電影講述了豔麗名妓與風流紈絝的悲歡離合,他們愛而不得,相約赴死。結果紈絝沒死成,名妓在黃泉路上苦苦地等,等了許多年,才知道自己被男人辜負了。

方宛看得沉醉,抹了兩次眼淚。她喜歡男主角的一句台詞:“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她絮絮低語幾遍。那時候,傅容隻覺得方宛太過柔弱感性。那句台詞呢,也是牽強附會,無病呻吟。

他當時畢竟年輕。人到中年,他再回首追憶,方知何為“鏡花水月”。

他和妻子的感情基礎並不牢固。但是他們有一個很優秀的兒子,名叫傅承林。小夥子帥氣又聰明,對金融行業很感興趣,十幾歲就開始炒股,常年保持著數一數二的學習成績。傅承林的上進心和求知欲都像是與生俱來。他不需要老師的監管,更不需要父母的督促。他清楚地知道應該把時間花在哪些地方。

他很讓人放心。

於是,傅容從不乾涉兒子的學習與生活。

哪怕看在傅承林的麵子上,傅容也要慎重地考慮現狀。

傅容開車送杜映雪回家。傍晚七點半,他才抵達自家樓下。煙癮又犯了,他攥著一隻打火機,手指反複摩擦著紋路,恰好一位背書包的男生騎著一輛自行車經過他的眼前。

他按響了喇叭,汽車發出延長的“嘀嘀”聲。那少年停在半路,問了一句:“爸,你剛下班麼?”

傅容笑著反問:“承林,你們老師今天拖堂?”

傅承林鎖好自行車,單肩斜挎著書包。他穿一件短袖襯衫,後背汗水涔涔,沾得衣料潮濕,身形挺拔如一棵茁壯成長的白楊樹。今天放學以後,傅承林約了同學在操場上打籃球,玩得特彆儘興。這會兒他還很亢奮,向他的父親彙報戰績:“我跟隔壁班打了一場籃球賽,三局兩勝。下學期,我們學校參加北京市的高中聯賽,挺有意思,我正在考慮報名。”

父親點了一下頭,溫聲回答:“好事。我和你媽媽都不想你做一個隻會學習的書呆子。你要會學,也要會玩,勞逸結合,堅持體育鍛煉。”

樓道裡的聲控燈被點亮,傅承林側目看向父親,見他一臉倦怠之相,隻當他是工作了一天,辛苦勞累,筋疲力儘。傅承林連忙伸手,幫父親拎住了公文包,還跑在前頭,拿鑰匙開門。他的母親早就做好了晚餐,飯菜的香味飄散,氣氛溫馨。

傅承林去臥室換了身衣服,洗了一把臉,來到餐廳吃飯。他是成長期的少年,又愛運動,食欲一向很好。整碗米飯一粒不剩,被他解決得乾乾淨淨。

他的母親問道:“吃飽了嗎?”

傅承林動手給自己盛飯:“再加半碗。”

夏夜燥熱,蟬鳴聲切。室內空調一直在吹冷風,傅容打開一罐冰鎮的德國啤酒,一邊消暑解渴,一邊端詳他的兒子:“你又長高了。”

“前天體檢,我是一米八六,”傅承林竟然回答,“這身高矮了點兒。我計劃長到一米九。”

傅容聽得一樂:“身高還能計劃?”

傅承林端起一杯牛奶:“我近期會研究一些相關論文。”他這幅沉著冷靜的模樣,挺像那麼一回事。於是他的母親打趣道:“你急著長高做什麼?”

啤酒的氣泡濺開,落在手背上,冰冰涼涼,迫使傅容走神。他想起了昨天夜晚,他和杜映雪一起在798藝術餐館裡喝酒。傅容為她斟了半杯,她就撫住他的手背,女人的指甲被染成了濃烈的深紅色,像是山野間常開的絳桃花。她凝神望著他,眼中蘊含熱淚,隨時能大哭一場。

杜映雪成熟婉約,善解風情。她對傅容的愛意,更是一腔赤誠,毫無掩飾。原本到了他們這個年紀,隻顧著“追求真愛”肯定是個笑話。不過杜映雪的出現,確實讓傅容的心態年輕了十歲……他的日子按部就班,死氣沉沉,如同一片荒廢的戈壁,他需要打破常規的激勵。

傅容看向兒子,心不在焉地問:“急著長高做什麼,想當大人了?”

傅承林被牛奶嗆了一口。咳嗽半晌,傅承林才說:“上學比工作輕鬆。”他堅定地相信這一點,但是他的母親搭腔道:“成年人有更多的自由。你能選擇職業,選擇婚姻,選擇生活的方式。”

傅容呷著啤酒,笑道:“職業和婚姻,人生最重要的兩大決定。”他拾起筷子,給兒子夾菜,聽見兒子規劃未來:“大學畢業後,我會做數學和金融。”

既然兒子主動談到了工作,傅容順便試探了他的婚姻觀:“班上有沒有喜歡的女生?想娶什麼樣的姑娘?”傅容的酒量不佳,放下啤酒罐子,他已是微醉困乏。

餐桌上極為安靜。

一時間,碗筷輕碰的聲響都消失停息。

傅承林明顯一愣。過了好半晌,他下定結論:“我將來的妻子,我希望她有智慧,有信仰,剛柔並濟,本質善良。”他說這話時,隻有十六歲。少年涉世未深,轉過頭來詢問父母:“這種姑娘上哪兒找?”

父親卻問他:“信仰是什麼?天主教,佛教,東正教?”

傅承林簡略形容道:“是堅持和毅力。”

父親笑話兒子:“理想主義者。”

母親維護兒子:“他才上高二。”

傅承林沒做解釋,起身去浴室洗澡。浴室寬敞,掛著一麵落地鏡,被水蒸氣罩上一層薄霧。他掃眼看到了鏡子裡的人,肌理結實精壯,潛藏著力量。不知為何,他推敲起父親的評價:理想主義者。

當前這一刻,他的父親正待在一間客房裡。

房門半掩,傅容靜靜地抽煙。他右手夾著煙卷,左手舉高了電話,聽到杜映雪淒哀婉轉的傾訴聲。杜映雪很在意女人的臉麵,哪怕心裡十分難受,語調仍然清晰又溫柔:“日子怎麼過呢?我的日子過不下去。我手握一大摞複雜的案子,我和你的狀況比那些委托人更難。容哥,我歲數不小了,二十來歲嫁錯了人,我不願錯過你。”

她一開始叫他“傅經理”。前幾年,私下交往時,她改口喚他“容哥”,這是他們之間的小秘密。

傅容沒被打動,依舊勸她冷靜:“映雪,你想想孩子。你的女兒很聰明,連跳兩級,明年就高考了。”

杜映雪的腦海中一刹那閃現了女兒杜蘭薇的影子。杜蘭薇是有些天賦,小學和初中過得十分輕鬆,整天吵著鬨著,要父母給她辦理跳級。好不容易辦下來,杜蘭薇衝進了重點高中,誰知腦子忽然轉不過彎,曇花一現般迅速凋落了。

相比之下,還是傅容的兒子更穩。

杜映雪歎氣道:“明年上不了理想學校,我就讓蘭薇去複讀。孩子們有他們自個兒的路,我們做父母的,最忌諱越俎代庖。蘭薇和承林都是懂事的好孩子,他們會理解我們。感情麵前,沒有是是非非,孰對孰錯,更沒有第三者,隻有痛苦中掙紮的癡男怨女。佛祖說,妨礙修行的罪孽是業障,害怕麵對的現實是業障,容哥,我彆無所求了,我隻想解開情緣的業障。”

她輕微抽泣,聲淚俱下道:“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可我打了幾年的離婚官司,我曉得人生短暫,人生苦短……我錯在奢望和你一同生活。”

她懂得男人想聽什麼話。男人需要崇拜,更需要被女人依賴。

對杜映雪而言,把一個男人從他的妻子手裡搶過來,很有征服的快感。好像這樣才能證明他們是真愛。傅容與妻子不過是一場包辦婚姻,他和妻子沒離婚時就已經愛上了杜映雪,多麼浪漫感人。而且,傅容與杜映雪的曖昧時間很長,跨度十年,像是英國國王亨利八世與安妮柏林的癡纏糾葛。

杜映雪大膽揣測:傅容與妻子親熱時,腦子裡可能還在想她,這種假設令她興致高昂。她隻覺自己是春風,是月亮,是一段長盛不衰的神話。

她沒猜錯。她確實被傅容珍重。

清高有節氣的女人,基本看不上已婚男子。而那些撲上來的女人,又缺少一絲情真意切。這麼多年來,隻有杜映雪在傅容心中紮下了根。杜映雪比方宛小了五歲,在傅容看來,杜映雪風韻猶存,才華橫溢。

但是,傅容要為傅承林做打算。他知道,他在兒子心目中,幾乎是一種不染塵埃的聖人形象。很奇怪的,他周圍的朋友們也是這樣,端著一副家長的架子,甚少與孩子討論“感情”矛盾,仿佛他們都超脫物外,無欲無求。

傅容端坐之際,房門被“砰”的一聲推響。他轉過身,見到妻子方宛。

方宛勉強微笑,臉色慘淡:“你不能在家和她打電話。承林要是路過門口,他會聽見的。”她穿一條黑色絲綢裙,戴著雪白的珍珠項鏈,如當年一般風姿綽約,也如當年一般怯懦心軟。

傅容波瀾不驚地問她:“你聽到了?”

“四年前,”她態度坦然,“我就知道了。”

她往外走,合上門縫。

壁鐘的秒針靜悄悄旋轉,又過了幾分鐘,傅承林從浴室出來,頭上掛著一塊毛巾。他踩著沾水的拖鞋,靜立於一塊地毯。他的視線與母親對上,還笑問:“有事嗎?”

母親閉眼兩秒,搖搖頭:“無事,你早些休息吧。”

*

此後,傅承林回憶當晚,他常以為,事態是從那時候開始惡化。或者再往前推四年,從他的母親頻繁飛向拉斯維加斯算起。

他的家庭徹底破裂。期間,相繼發生了許多事,母親入獄,父親再婚,他去上海念本科,寒假回來一趟,他家裡就多出了兩個人。

正是杜映雪與杜蘭薇。

傅承林與杜蘭薇的第一次見麵很尷尬,也很不愉快。傅承林拖著行李箱,徑直往前走,杜映雪立刻將他攔住,喜氣洋洋地說道:“承林,我介紹下你的妹妹。”

傅承林笑看她:“我家的妹妹應該姓傅。”

他撂下繼母和繼妹,走進臥室。他收拾了一會兒東西,拖出來兩個行李箱,勉強維持了禮貌:“我去拜訪爺爺奶奶,今晚不回家吃飯,有勞你照顧我的父親。”他對杜映雪的態度算是不錯。但不知怎麼,杜映雪聽了他的話,隻覺他似乎把自己當做了保姆。

傅容還沒下班。

杜映雪平常也忙,要不是為了找個機會,單獨見一次傅承林,她何必推開重要的工作,領著女兒守在家中等候?她輕推女兒的後背,讓杜蘭薇去和傅承林打招呼。

那天的杜蘭薇妝容精致,穿著連衣裙和高跟鞋,她原本充滿了少女的自信。然而傅承林的視線從她麵前掃過,她就像是被魚骨頭卡住喉嚨,完全說不出一句話。

當年,杜蘭薇十七歲,傅承林十八歲。

杜蘭薇穿不慣高跟鞋,踉蹌一步,狼狽撞上了傅承林。他將她扶穩,很客氣地告彆:“再見。”他提著行李箱消失在走廊中。杜蘭薇透過貓眼,觀察他許久,她還記得他說:今晚不回家吃飯。那他明晚回來嗎?後天呢?大後天呢?

杜蘭薇在繼父家借宿了三日。

傅承林一直沒出現。

整個寒假,他待在爺爺奶奶家,據說正在開發一套炒股策略。他太忙了,沒空出門。杜蘭薇從繼父那兒要來傅承林的手機號碼,給他發了幾條簡訊,他從不回複。杜蘭薇一度以為手機號作廢了,某天傍晚,她偷偷換了個座機,打通電話,她終於又聽見傅承林的聲音:“你好,請問是誰?”

她忙說:“我,是我。”

傅承林沉默兩秒。他問:“你是誰?”

杜蘭薇自報家門:“我是杜蘭薇啊。”

“你可能打錯了,”傅承林堅決地說,“我不認識你。”

直到那一刻,杜蘭薇才想起,傅承林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她趕忙補充道:“我是杜映雪的女兒,我隨媽媽姓。我在北京念大一,巧了吧,我和你同級。我跳級兩次,複讀一年,我比你小一歲,愛聽音樂,愛交朋友,你猜怎麼著?我的網友遍布大江南北……”

杜蘭薇有一個收音機。她經常躲在被窩裡,偷聽相聲節目。她以一種自創的“幽默捧哏”法,持續著長篇大論。幾分鐘後,杜蘭薇沒話講了,隻能提議道:“你做個介紹唄,傅承林。”

無人應答。

通話尚未結束。

傅承林把手機扔在桌上,忘記掛斷。他去一樓廚房切了一盤水果,掏出另一隻隨身攜帶的手機,不少同學都給他發了短信。他亦如被設置了優先級的電腦程序,率先回複了薑錦年,然後是梁樅……剩下的人,他忽然不想回了,就假裝沒看見。

杜蘭薇左等右等,杳無音訊。她隻能掛斷電話。

她對傅承林快速冷淡。

轉折發生在同一年的清明節。

清明節期間,傅承林一家人去郊外祭祖。杜蘭薇實在覺得自己身份尷尬,推脫著不願露麵,可是她的母親堅持認為:她們都是傅家的一份子,傅家基本是一群生意人。很多生意人看重風水和運氣,祭祖更是頭等大事,她們絕對不能置身事外。

杜蘭薇沒辦法,隻能跟隨母親。

她走在繼父的身後,與傅承林並排而行。羊腸小道上,杜蘭薇踹開一塊石頭,鞋底前伸,故意碾死兩條蟲子。傅承林友善提醒她,她一抬頭,才發現傅承林的奶奶正盯著自己,那眼神十分厭棄,徹底嚇壞了杜蘭薇。

杜蘭薇往後一縮,牽住傅承林的手腕。他立刻將手抽走,揣進口袋,語氣更嚴肅認真:“無論你今天為什麼來,至少應該尊重長輩,尊重彆人家的習慣。”

杜蘭薇爭論道:“我沒有不尊重啊。”

十七歲的女孩子,嗓音稍微尖細,引發了親戚們的關注。杜蘭薇的母親給女兒使眼色,可她的女兒太年輕,少不更事,對父母離婚一直心懷怨恨,怨恨母親看不上父親,怨恨父親隻會借酒消愁,壓抑兩年的情感說爆發就爆發了,杜蘭薇的眼淚猛然往下落:“你們為什麼要針對我?”

傅承林的父親給了兒子一包餐巾紙。

傅承林將紙巾遞交了杜蘭薇。親戚們都沒說什麼,傅承林也不開口,一路上,所有人緘默不語,杜蘭薇止不住抽泣:“我們家沒做過祭祖,我不知道。”連她的母親都不理睬她,杜蘭薇隻覺羞愧難當,打起了退堂鼓:“我肚子疼,要回家了。”

“我有一個同學,”傅承林忽然說,“她在學校裡,經常被人欺負。”

杜蘭薇轉移注意力,問道:“大學同學?”

傅承林點頭。

杜蘭薇抹乾淨眼淚:“不會吧。”

傅承林笑著反問:“有什麼不可能?不止大學,你所認為的高端金融業,被欺負過的人不在少數。”

杜蘭薇固執地認定:“我的同學都是好人。”

傅承林卻說:“沒有觸及利益之前,所有人都是好人。”

杜蘭薇問:“什麼利益啊?學校又不會發錢。”

傅承林建議道:“你可以和水平出色的同學組隊,規定隻有一個人能得A,剩下的人,成績等級都是C。你看看,朋友們會不會友善謙讓,互相幫助。”

杜蘭薇瞥他一眼:“你心好壞,好惡毒,你把人想得好壞。”

傅承林辯解道:“人不壞。天下熙熙皆為利。”但他並不為自己辯解。他默認又接受了“惡毒”的指控。杜蘭薇咬唇,自覺語氣不善,為了緩和關係,她也跟著發表意見:“學生們很年輕,少部分有競爭心。”

傅承林停頓片刻,進一步假設道:“工作組裡,隻有少數人能得A類獎金,剩下的同事,績效考評分數低,隻能得B類或C類獎金。他們會不會心平氣和,接受一切分配?公司的利潤持續走高,離不開成年人的競爭心。”

杜蘭薇隻當他在詭辯。

很快,他們一行人抵達目的地。杜蘭薇突然意識到,傅承林剛才與她聊天是為了給她解圍。

杜蘭薇認為,傅承林的心理年齡遠高於他的實際年齡。這並不是好事。陽光環境中長大的男孩子,從小沒吃過虧,應該用溫暖的態度善待彆人。傅承林為什麼成了一個反常的異類?杜蘭薇猜測,他們家的變故,與自己的母親有關。

她知道的。她一直都知道。

杜蘭薇與傅承林沒見過幾次麵,但每一次都是印象深刻。後來,她認識了更多的人,遭遇了更多的事,她變得越來越現實,十七歲時堅持的觀點,二十歲時就稍微動搖了一點。她向自己的意念屈服,鼓起勇氣,麵對著傅承林,向他含蓄告白:“你能察覺身邊的一個女人對你很有好感嗎?”

他的回答隻有四個字:“我沒興趣。”

傅承林作勢和她乾杯。他給她留麵子,但是杜蘭薇無地自容。那一晚,她跑出聚會廳,蹲在角落裡雙手抱頭思考人生。她常有一種感覺:母親的臉皮格外的厚,她很想學習厚臉皮,可她就是學不來,她的臉皮特彆單薄。

杜蘭薇頹唐如一尾將死的魚。

她對傅承林的感情並不深,蜻蜓點水般的仰慕,要開解自己很容易。但她難以平複激烈的心跳,或許是她的動作誇張,她的背後,忽然有一個男人問道:“小姐,你身體不舒服嗎?”

杜蘭薇回頭一看,望見一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那人眉目俊朗,儀表堂堂,禮貌地自我介紹道:“你好,我的名字是溫臨。”

杜蘭薇問他:“哪個溫,哪個臨?”

他說:“溫暖的溫,瀕臨的臨。”

杜蘭薇和他握手:“我叫杜蘭薇。杜鵑的杜,蘭花的蘭,薔薇的薇。”

溫臨握著她的手指,好一會兒沒鬆開。偏偏他擺出一副思考模樣,似乎並不是在揩她的油水,她聽見溫臨稱讚她一句:“你是花朵做成的嗎?杜小姐。”

溫臨抬步湊近,深紅色的窗簾遮擋二人。

他們躲在賓客們的視線盲區。溫臨的攻勢步步緊逼,他聞見她身上的香水味,歎道:“最像薔薇。”

杜蘭薇起初以為,溫臨是和傅承林一樣的禁欲係,哪知溫臨一上來就這副態度。她一時無處可逃,在他腰間擰了一把,他便調戲道:“你還帶刺呢。”

說完,他一退兩米遠。

他解釋道:“你麵紅耳赤蹲在地上,我奇怪你是怎麼了?冒昧地試了試你的反應,我想你應當沒什麼要緊的,太好了。”

他背靠著牆根,左手端住了酒杯。

杜蘭薇雙手抱臂:“你剛剛是那麼想的?”

溫臨道:“是啊。”

杜蘭薇瞧著他。直覺上,她懷疑他是個花花公子。但她又沒有切實的證據,單從溫臨的表現來看,他並未做任何過分的事。聚會快結束時,溫臨問她要手機號碼,她也給了。她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地報出號碼,像是在刻意證明自己的魅力。

不久後,溫臨與杜蘭薇成為朋友。

溫臨非常會聊天,善於察言觀色。他還特彆願意充當杜蘭薇的情緒垃圾桶,杜蘭薇在學校裡遇見了什麼大事小事奇葩事,都愛說給溫臨聽。

杜蘭薇的母親經常教育她:“切忌交淺言深。”

反複念叨過無數遍。

母親在這事上栽過跟頭,吃過大虧。但是杜蘭薇沒有。而言語的薄弱力量,總是比不上親身經曆來得猛烈。杜蘭薇與溫臨的交往緊密,她並未隱瞞他:“咱們見麵那一晚,我跟傅承林告白被拒了。”

溫臨饒有興趣:“你喜歡他啊。”

杜蘭薇早就死了那條心:“得了吧,我和他沒戲。”

那天夜晚,溫臨開車路過杜蘭薇的大學。他以一個朋友的身份,邀請杜蘭薇去聽一場歌劇。此前,杜蘭薇曾在溫臨麵前自稱:她熱愛音樂,常聽意大利歌劇。其實都是假話,她完全是在裝逼。

歌劇院裡,杜蘭薇無聊透頂。

她靜坐於豪華的包廂雅座,每一秒都像一年般漫長。她一句意大利語都沒學過,舞台上的女高音唱得正歡。溫臨開啟一瓶香檳,執著酒杯,身體斜坐,他露出沉思的神色:“唱什麼呢?聽不懂,你做我的翻譯吧,杜蘭薇。”

杜蘭薇如蒙大敵。

溫臨惋惜道:“你也聽不懂?”

杜蘭薇開始胡編亂造。她伸手指著舞台中央:“那個紅裙子的女人是綠衣服男子的老婆。女人出軌,給男子戴了綠帽啊,她崇拜一個強悍帥氣的男人。那個男人說——隻有打敗我,你才能找回老婆。於是綠衣服男子踏上了一條追求力量的漫漫長路。某一天,他路過一片森林,在森林中偶遇仙女。他愛上仙女,忘記了老婆。男人嘛,見一個愛一個是本性,前一秒還惦念家裡妻子,能上刀山下火海,下一秒,為了得到仙女,他能將匕首插在妻子的心臟上。”

溫臨卻問:“難道不是他老婆先出的軌?”

杜蘭薇語氣超快,她本以為,溫臨記不清她的話。

她抿唇道:“故事不是簡單的因果關係。”

溫臨聳了聳肩:“意大利的藝術難懂啊。”

很多年以後,杜蘭薇才從旁人口中得知:溫臨精通英語、法語、意大利語。而當晚的那場歌劇,表達的意思也全然不是她所瞎編的那樣。她覺得溫臨還挺好玩的,裝作不會意大利語,旁觀她像跳梁小醜一般的賣力表演。

她與溫臨的那一段緣分,恰如霧裡看花,水中望月。

*

二十一歲時,杜蘭薇大學畢業。她厭倦了校園生活,但是母親強迫她考一個碩士,還說,她年紀輕輕,學位在手,能多一份保障。人一旦參加了工作,每天的束縛就多了,趁著自己還能做學生,杜蘭薇一定要把握機會。

杜蘭薇在學校旁租了房子,備戰考研。

同學問她:“你家裡那麼有錢,為什麼不去美國念書?”

杜蘭薇也懇求母親:“媽,你送我去美國念書吧。”

母親對她說了實話:“我朋友的孩子們,送往美國的,沒有回來的。”原來母親還是想把杜蘭薇留在身邊。女孩子走得太遠,做母親的難免不放心。杜蘭薇不曾養育過孩子,也體會不到這種牽掛,她和溫臨發牢騷:“媽媽不許我出國。”

溫臨不以為然:“多大個事,電話拿給我,我跟阿姨談談。”

那天,杜蘭薇和溫臨在酒店的旋轉餐廳吃飯。杜蘭薇將手機遞到溫臨那一塊,卻不讓他打電話。她記起溫臨的油嘴滑舌,十句話裡八句假,還有兩句半真半假。她是覺得很好玩,很解悶,他還能聽懂她的單口相聲,可是她的母親呢?八成受不了溫臨這種輕浮悠閒的態度。

她母親欣賞的是繼父的謙遜沉穩,傅承林的冷靜從容,她常說:這兩種男人最適合女人倚靠。

杜蘭薇當時沒留神:她思考了溫臨與自己的未來。還擔心她媽媽會討厭他。

她喝了不少酒。

溫臨和她乾杯,也沾了酒。當晚開不了車,司機遭逢急事——又或者,隻是被溫臨設計成“遭逢急事”。他攙扶著杜蘭薇,在酒店開了一間房。

杜蘭薇全程都沒叫出聲。她知道那是溫臨,很配合他。雖然是第一次,但她也算閱片無數,毫不緊張,更不怯場。就是太疼了。她像法官審視犯人一樣,盯緊了溫臨,溫臨被她看得一顫,笑著低下頭來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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