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家裡兒孫都在埋頭苦讀,吉忠明欣慰極了,笑看著認真聽他娘讀信的小虎子。辛勞一輩子,全是為家室為兒孫。兒孫都出息過得都好,他和老妻便好。就是然丫頭…唉,沒法說。
“三哥在晉華縣乾得是風生水起…”吉安翻過一頁書信,接著往下閱,不知看到什麼,蛾眉蹙起。楚陌見了,抱著小虎子杵到她腿邊,垂目看去。
因著雨季將臨,四月份,吉彥去了轄下各鎮察民情,看堤壩。在瑤溪鎮下峪村一戶古稀老人家裡用飯,無意中聊到從晉華縣走出去的大吏,刑部尚書進奎文。
不想那老人竟道他家與進家曾比鄰而居。進家老爺進海明在當時是晉華縣一等一的俊秀後生,落冠之年便考中舉人。可就這麼個俊秀人,為一來路不明的抱琴女,竟棄了青梅竹馬的未婚妻子。
那未婚妻子一時想不開,不顧老子娘投河溺死了。進海明得知噩耗後,傷心了兩月,但還是用大紅花轎,將抱琴女娶進了門。
抱琴女就不是個好命人兒,進門一年才懷上身子。這胎還沒滿三月,進海明娘吃塊江米糕,噎死了。孩子落地,進海明的爹又平地摔跤,跌斷了脖頸。孩子才過百日,進海明自己落了病,沒多久也去了。
村裡人都說抱琴女克的進家,也是進家的報應。因著前後事,村裡原是想趕抱琴女母子走的,但就在裡長、裡老要上門的前一天,來了位年輕的僧人。
那僧人雖年輕,但瞧著就很高潔。他敲開了進家的門,進去不過兩刻,便出來了,右眼血淋淋,可麵上卻帶著笑。
有村民上前問:“你眼珠子都沒了,怎還笑得出來?”
僧人回:“貧僧予人看命,犯了忌諱,自是躲不過五弊三缺。”
“看命,是給進家那寡婦嗎?”
“不,是給她孩子。”僧人淺笑:“奎星下凡,非凡人矣。”
那老人之所以能將事記得這麼清楚,是在於“進奎文”的名,奎星下凡。村裡因年輕僧人的話,為以後想,便沒趕那對母子走,予他們一份安穩。
可安穩哪是好得的?老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何況那抱琴女還長得十分體麵,再加上個將來必出息的幼子,不少男子常往村東跑。也是怪異,凡糾纏得緊的,不是斷腿就是斷手,沒一個好下場。
後來,進奎文上了五歲,抱琴女送他去私塾。私塾裡的稚童都被家裡警告過,倒沒有笑話、欺負進奎文。沒幾年,老者兄弟在外有了門路,一家子便搬離了村子。一走就是到老,前年才回到下峪村。
“所以進奎文就是他爹的兒子。”吉安說完這話,自己都忍不住發笑。
楚陌頭輕輕頂了頂懷裡的小東西:“進海明。”
“你們要不要往前頭永寧侯家送個信?”吉忠明提醒。之前永寧侯世子派親信南下,那肯定是很在意此事。現在進奎文又被皇上關了,他內裡肯定不是個好。
“不用特地送去,明日永寧侯府老太君和世子夫人定會來吃席,到時我予她們說一回。”吉安將信收起,起身抱過盯著她的胖兒子,支使楚陌:“你去西廂瞧瞧師父,午飯都沒出來吃,彆是傷到哪了。”
“沒出來吃,可也沒少吃。”楚陌站著不動,跟兒子頂頂頭。
吉安用身子推著他:“趕緊去。”
天沒亮,方圓大師來尋這位大老爺切磋。大老爺那會正睡得香,被叫起…憋著一股氣跟著往後罩院。結果…人家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到了方圓大師這,是教好了徒弟,把師傅踢出了高牆。
也不知那潛在高牆外的暗衛是故意還是有意的,一把接住方圓大師,將他橫抱著送了回來。方圓大師的頭臉全丟乾淨了,私下裡抹了眼淚,跟太爺連道,晚景淒涼。
“是該去說幾句軟話。”吉忠明抬手拍了拍:“小虎子,姥爺抱著去馬廄看大馬。”
小東西歡得很,身子傾向前。
懷裡空了,吉安手腳並用推她男人:“你說你一天到晚,嚇完小的惹老的。”
上月中,人家楊小爺來請教他南邊的戰事。他不說戰事,列數南夏、西疆的劇毒的蛇蟲,還講一些什麼蠱人。楊小爺聽後,掉了三四斤肉,好在這月南邊有捷報來。
楚陌後仰著:“媳婦,我跟楊小爺都是據實說。與老和尚切磋,也是出於敬重,拿了真本事出來。是他自己小氣,若將來小虎子能把我踢出門,我睡著都能笑醒。為人師長,求的不就是青出於藍?”
“對。”西廂南屋的窗欞被推開,方圓笑得歡喜:“老僧午時沒去正房用膳,主要是怕大家失落。畢竟在座的,也就隻老僧一位有個如此出類拔萃的徒弟哈哈……”
細品那笑,吉安聽出了慢滿滿的言不由衷:“師父,他沒傷著您吧?”年歲大了,身子骨不比年輕時。
“怎麼可能?我們是切磋。”老和尚板正臉:“他要是下手沒分寸,那肯定是故意的。我師門對待孽徒,一向是打死為罷。”
楚陌也不用媳婦推了,走向西廂南屋窗欞:“剛收到一封晉華來的信,說了進奎文的身世。”
“他姓景還是姓進,於老僧於景易都是一樣。”方圓凝神聚目:“不說其他,單三十年前閎衛府那場瘟疫,便已罪大惡極,足夠誅九族了。”宗室若牽扯在內,就算誅不得族,但身家性命爵位定是全無了。
“一會我去給你買豐鮮樓的掛爐鴨。”楚陌下望,不著痕跡地掃過老和尚的身下。他今早踢的是臀,老和尚雖瘦,但臀上肉不少,傷不到骨。
方圓拍拍屁股:“你的孝敬,為師收了。這會也不早了,你趕緊去買,晚了就隻剩小的。”
五月的天小兒的臉,天黑時還見明月。入夜後飄來烏雲,遮住月。隆隆幾聲啞雷,雨滴落下,淅淅瀝瀝。
雍王府溫妤院裡間,謝紫妤睡得並不安穩,雙眉緊蹙,頭一會向右一會又轉到左,額際已汗濕。一道銀蛇掠過窗,哢嚓一聲炸響,驚得床上人一下睜開眼拗起,擁緊薄被,急喘氣。
睡在床榻上的嬤嬤趕忙爬起,去調亮燈,撥好燈芯,回身到床邊:“王妃娘娘是做噩夢了?”
清醒過來,謝紫妤平複著心緒:“現在什麼時辰了?”
守在外的丫鬟也被驚動了,進屋聽到這話,立馬道:“回王妃娘娘的話,這會才過子時。”
“我有些口乾。”謝紫妤鬆開被,抬手揉額側,半闔美目,想起傍晚時擎恪堂來報的事,心頭再生煩躁:“冉靈院那有消息嗎?”
端茶送到嬤嬤手上的丫鬟,聞言不由收緊肩頭,遲疑兩息見王妃朝她看來,立時脫口:“冉靈院今晚鬨得有些晚,向…向廚房要了四次水。”
揉額側的手停下了,謝紫妤心裡燥意被點著,火蹭的一下衝上了頭,抓了送來的杯子就砸向地。謝紫靈一點沒叫她失望,在閨中時就浪蕩地惦記俊美狀元郎,如今嘗了腥,可不就放開了。
先前跟她怎麼說的…姐姐,妹妹與雍王爺是遭人算計…妹妹心係誰,您難道還不清楚…妹妹不想伺候雍王爺……
現在呢?臉才好,就勾得王爺連在她屋裡歇了兩天。昨天要了三回水,今日更甚,來四回。
“王妃娘娘,您彆跟著氣。”嬤嬤給丫鬟使了個眼色,讓她再去端杯茶來:“冉靈院那位於王爺也就是個新鮮,待過些日子,王爺膩了,她也就看到頭了。”親姐妹又如何,進了這王府,那就是對頭,不爭風吃味是不可能的。
謝紫妤心口起伏劇烈,想想過往,指摳上膝蓋骨。
雨下過子時,漸漸小了。京城北邊兩百裡羅雲山驛站,已有車隊啟程,繼續往京裡趕。幾十輛雙頭馬車,兩列並行,吱呀吱呀,走得不急不慢。左右護衛都騎著高頭大馬,神情冷肅,警惕著周遭。
行在首的中年,赫然就是馬販子周華,左手緊抓韁繩,手背上的青筋暴突,眼神沉定。他們已經到罕州地界了,若是無意外今晚便可達京城。
無意外?
周華雙唇抿緊,他們是不會有意外,但旁的人…就另說了。
一個時辰趕了三十餘裡的路,車隊到了北櫻山。臨近日出,天更黑。送戰利回京的護衛都是從戰場上走下來的,異常敏銳。北櫻山不高,長滿了野櫻樹,按理這荒山地蟲鳥頗多,怎…不聞蟲鳴?
周華右手才握上刀柄,左耳一顫,身子後仰。一記冷箭擦著鼻尖過。眾護衛翻身下馬,同時拔刀,不發一聲不點燈。
一陰冷老聲幽幽道:“識相的,人滾,馬匹車輛都留下。”
護衛無人回聲。那老聲再道:“不走,那就把命都留下吧。”音一落,周華隻聞呼呼,雙目一凜,來人不少,還都是高手,捏唇吹哨。護衛動作一致,全數揮刀斬向馬車上綁縛大箱的繩索。
黑衣人見狀,直覺不妙。立馬撤退。可惜太晚了,大箱箱蓋從裡頂開,數十紅錦衣跳出。激戰立發。周華等人一步不離,守著大箱。這些大箱都是特製的,彆看箱子空了,但戰利還在箱中。
打過百息,橫來一隻破鬥笠,擊落逃至山頂的人。一女聲響在山間,同為老音:“一個不留,殺。”
話落地,又有數十紅錦衣自四麵趕來。
半個時辰後,北櫻山屍橫遍野,血氣衝天。東方旭日冉冉升,戴上破鬥笠的王姣抬手握拳,紅錦衣得令,快速撤離。周華目送老嫗拄竹拐遠去,領著護衛清出道。趕馬車,繼續前行。
站在京郊北雲山上的黎永寧,一直等到傍晚,在看到那行車隊後,落下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