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安歎氣:“溫婷下午也尋來了。”
沉凝幾息,張仲撇嘴,一道也好,兩個一起訓。甩袖背手往紫棠院去,忙碌了一日,身心俱疲,回來還得應對這些,也是真真叫他乏累。
紫棠院裡,灰發老婦占著主位,冷硬著臉,孫女站立在邊。右臂搭在榻幾上,左手緊緊抓著孫女的手。屋裡下人頭垂得低低的,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張仲到了院門口,著婆子進去知會一聲。過了五息,才跨入紫棠院。見人坐在堂室榻上,擺手屏退下人。目光落於溫婷那丫頭身,原就蹙起的雙眉,更是緊擰。
她梳的是什麼發髻,還當是在閨中?
察覺到舅爺的不快,駱溫婷不由頷首,抬手翹指輕摸發髻。是表哥說…不喜她挽婦人頭,她才…低眉垂眼,女為悅己者容。既已是不可能,讓彼此都愉悅一些又何妨?
當屋裡隻剩三人時,老婦鬆開了孫女的手,示意她也出去。
“孫女兒想留下。”駱溫婷朝著舅爺深屈膝,腳步不移。
張仲已壓不住火了,直白問道:“你如此行為,是當呂從庸死了?”怪老大媳婦不喜她嗎?
提及呂從庸,駱溫婷眼眶泛紅,強壓下上湧的苦澀。她會落得今日這般,還不是舅爺的不作為造成的?大舅母棒打鴛鴦,舅爺一句話都沒。他官場行走多年,積威甚重,又是張家家主,難道當真彈壓不住一個兒媳婦?
說到底…還是她爹不在了,駱氏嫡三房於張家再無用處。舅爺…也是想表哥娶個高門貴女吧?
輕吐一口氣,駱溫婷眼睫下落,她成親要表哥送嫁,意就在…斷絕表哥娶高門的路。蕭如茵不就憤而退親了。
“呂從庸呂從庸,你當他是個什麼東西?”駱張氏鬆弛的眼皮掛拉下,使得一雙眼呈三角,言語銳利,更顯刻薄:“都是你給找的好親事。婷姐這般,你氣個什,呂從庸都沒一句硬話。我給他看過了,這輩子骨頭硬不了。”
呂從庸的骨頭硬不了?張仲都被氣笑了:“那在你眼裡,誰配得上婷丫頭?婷丫頭什麼家景…津州駱氏早不是五十年前的樣兒了。說句難聽的話,就是呂從庸,婷丫頭也是高攀了。”
聞此言,駱溫婷不由腿軟,慢慢抬眼,看向疾言厲色的舅爺。
抓了杯盞,駱張氏就往地上砸:“好啊,首輔大人看不起一個娘胎出的嫡親長姐了。”老淚縱橫,“你也不想想,我斌兒是誰下放到齊州府的?”捶胸痛哭,“斌雲,你不能撇下老母弱女一去不回啊…你怎麼對得起娘的生養之恩…”
提到這個,張仲更怒:“是我主張下放駱斌雲去齊州府,可你瞞了我什麼?”手指搖搖欲墜的駱溫婷,“彆怪我沒把話說在前,你再縱她胡為,遲早有一天她爹造下的孽,要報在她身。”
婷丫頭今日作為,與當年的韓芸娘有何區彆?呂從庸是沒走科舉,但他從商,自南往北,東去西回,見識不淺。婷丫頭跟著他,隻要安分守己,銀子淌手裡用,好日子數不儘。
待他日分了府,自己當家做主,不用侍奉姑舅。她還不滿什麼?呂從庸對她作為不發一聲,不是骨頭軟,而是冷了心了。
“我爹造什麼孽了?”駱溫婷緊攥著帕子,壓著心頭,淚眼盯著張仲。
張仲冷哼一聲,撇過臉去:“不要問我,問你祖母。”
駱溫婷一愣,轉過頭看向黑沉著臉的祖母。駱張氏卻沒回視,隻問張仲:“皇帝當真要封那小畜生為侯爵?”
沉默兩息,張仲斂目:“彆一口一個小畜生,很快他就是宣文侯了,世襲罔替,賜居槐花胡同賢王府。”賢王府的牌匾,十二日待皇上犒賞完北伐軍,將去親自摘下,從此就隻有“宣文侯府”了。
一口氣梗住,駱張氏兩眼翻白。見狀,駱溫婷忙上前幫著順氣拍背。她怎麼有些聽不懂舅爺和祖母的對話。封侯爵…這她知道,所以小畜生是指楚陌。品祖母痛恨的樣子,她心裡…
順過氣來,駱張氏一下起身,撲上去捶打張仲。
“你這個內閣首輔怎麼不攔著?斌雲是你嫡親的外甥…你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害他的畜生直上青雲,於心何忍?我還是不是你長姐了…你忘了娘逝後,是誰護你長大的嗚…良心被狗吃了,我就斌雲一個兒子,他是我的命啊…”
“自作孽不可活。”張仲見手往他臉上招呼,一把將其推開:“你與駱斌雲若非想獨吞範州楚家,也不會將事瞞我。如果不瞞我,我又豈會送他去齊州?他不去齊州再與韓芸娘勾搭上,又怎麼會死得沒聲沒息?
你在這質問我,怎不捫心問問自己?他哪來的膽敢睡有夫之婦,還殺人?沒有這些事,我會讓老二插暗子進楚府嗎?無冤無仇,楚陌又怎會在朝上一再針對我?書嶽樓沒了,我有去找你算這筆爛賬嗎?”
過去是他天真,以為範州楚家是螻蟻。如今隻覺可笑,楚陌的師父是景程隱,程隱太子。
說句實話,為著京城張家,現在他是絕對不會再查駱斌雲失蹤事。就是哪天誰查清了,證據指明是楚陌所為。他也隻會連證據帶那個多管閒事的人…一並抹去。
駱溫婷聽明白,全身僵硬著,嘴張著半天顫顫抖抖,好不容易吐出話:“所以…我爹真的沒了,”瞠目看著堂中兩老,“是是那個楚陌殺的?”
沒人理她。
“為什麼?”駱溫婷又問。
張仲扭臉看了她一眼,甩袖轉身大步離開。為什麼…他說得清清楚楚。婷丫頭不愧是長姐的親孫女,性子一模一樣。
想報仇沒本事,就該懂得蟄伏隱忍。蟄伏隱忍到何時?當然是楚陌勢弱時。若他一直強盛,那…此仇不報也罷。有什比活著更重要?且他們都非孑然一身。
駱溫婷傻傻地轉向祖母,眼淚洶湧。
“那楚榮朗隻是一介草野莽夫罷了,他的命能金貴過我斌兒嗎?”駱張氏跌坐在地,癡癡地說:“我當年生養難,前頭三胎都沒保住,好不容易才等到我斌兒。斌兒很乖,一點都不折騰…”
聽著祖母說過去,駱溫婷慢慢踱過去,跪到地上抱緊她,悶聲痛哭。
初十,楚陌在完善了東城暗道圖後,便去尋了魏茲力。他才從魏茲力那離開,京機衛就分開頭來,開始挨家挨戶地敲門查戶籍。這般嚴查,叫不少上了年紀的人想起了熙和十二年。
熙和十二年,皇帝在京郊狩獵場遭行刺,之後京裡、京外都沒了安生。
六月十一,入夜後,宗人府大牢裡,才入眠的進奎文眉頭一緊,猛然睜開眼。見床邊站著一人,不由往裡閃貼著牆。當看清是誰後,又察覺此刻大牢裡竟無兵衛守。
“楚陌?”
楚陌小心地剔著指甲縫裡的泥:“嗯,是我。”兩裡的暗道,就他和魏家兄弟挖,竟挖了兩晚上。一會將人轉移了,還得填起來。
“你來做何?”進奎文一眼不眨地盯著他的麵,不放過任何一絲的流露。
剔乾淨指甲,楚陌抬眼掃過這牢房:“來帶你走。”
心一顫,進奎文在楚陌臉上看不出什麼,遲疑兩息,還是問了一句:“他讓你來的?”
這是誤會了?正好…也省得他動手。“走吧,”楚陌轉身出了牢房,往他開的暗道口去。
進奎文還盯著楚陌,用力吞咽下,拿了件袍子穿上,隨他去。見著窟窿口,雙目不禁一緊,心卻放鬆了下來。進入暗道,看楚陌將暗道口填上夯實,想問話可又不知從哪問起。
走出新挖的這截暗道,楚陌落於後。進奎文不疑,繼續往前,遇岔道也不猶豫。兩人走了足一個時辰,終來到一方死角。
楚陌見進奎文停下,上前提腳用力跺。進奎文蹙眉,想說什麼,隻話還沒出口,楚陌腳下石下墜,人就被抓了從洞口掉下。
“你能不能小點力?”聞動靜趕來差點被石砸到的魏茲力,雙手抱著頭,心有餘悸地看著從石頭窟裡掉下的兩人。
見到魏茲力,進奎文麵上頓時沒了血色,再看楚陌,其仍是一臉淡漠。想甩脫緊箍著他腕的那隻手,可臂抬都抬不起來。
“楚陌,送我回宗人府大牢。”
魏茲力放下手,扯唇笑起:“進大人,宗人府大牢實不是你這樣的人能待的。”側過身,一把將他拉出內窟,“看看,咱們在哪?”
雖天還黑,但這方庭院裡的草木都是那麼熟悉。進奎文被推著蹚過花池,細想種種,手漸漸收緊。楚陌不是那人讓來救他的,而是發現了城中暗道,借由暗道將他轉移。
楚陌拽著進奎文來到黎祥院正房。正房門外,輔國公魏茲強守著。打量一身狼狽的進大人,他冷笑一聲,推開門:“請吧。”
可到了這時,進奎文卻怯步了。他已聽到犍稚敲擊木魚的聲,屋裡是誰…還用猜嗎?
楚陌鬆開他,又查起指甲縫。小虎子現在好動又饞,抓到什麼都往嘴裡送。昨日挖過暗道回府,安安和他說話,一個沒留神,她指頭就被小虎子拉進嘴裡嗦。
進奎文遲遲不動,屋裡敲木魚的聲越來越重。
“不是說他是你爹嗎?見親爹,你怕什麼?”楚陌聽出老和尚發燥了,抬腿將進奎文踹了進去,回過頭,看向魏茲力、魏茲強:“一會等人出來,就送他去詔獄。”
人一入內,披著袈裟的方圓便收起犍稚,站起回身看進奎文。臉方嘴闊,印堂發黑,兩眼無神眉雜亂。黎永寧還真敢把這臟汙往他身上栽,景家就沒一個嘴大如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