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宮女將浮炭換好回寢殿時,莫婉華並未在裡麵,而是依舊坐在軟塌上,顯然方才隻是為了逐客才說自己要休息的。
“林嬪走了?”大宮女見此便趕緊將手爐雙手遞至她跟前,莫婉華接過後指間輕輕婆娑著,“她走時可有說什麼?”
大宮女一福身:“並未,隻是奴婢瞧著,她麵上神情似有不甘。”
莫婉華笑了一聲:“她當然不甘了。”
論家世,林嬪的父親是京官,顧素未的父親不過是個正四品上的駐外司馬。而顧素未先前隻是正五品貞媛,若不是得了賢妃幫持,她見了林嬪還要見禮。當初顧素未晉位貴嬪時林嬪心中想必已經不快了,更彆說如今陛下一句話,直接將四夫人之首的位置給了顧素未,這般惹眼的恩寵,後宮中不甘的多了去了。
莫婉華動了動身子,似是身後的憑幾靠著不自在,大宮女見狀忙上前挪了挪憑幾的位置,待對方調整好姿勢後才從軟塌上下來。
“娘娘,您為何不等林嬪說完,奴婢覺著她的話挺在理的。”
莫婉華聞言瞥了她一眼:“本宮當然知道林嬪說得有幾分道理,可本宮就是見不得她那恨不得將本宮當刀子使的模樣。自己眼熱顧貴嬪受寵便罷了,卻又不敢獨自一人動手,非要拉著旁人。……橫豎顧貴嬪同本宮無甚厲害的利益衝突,眼下陛下待她如此上心,本宮何必急忙忙地去招惹她?再等些時日也不急。”
“娘娘說得是。”大宮女道,“到底是奴婢目光短淺,想不到這層。”
她這話不過是奉承之語,莫婉華心中明白,但聽著還是格外順心。
“對了。”她又問道,“近些日子東側殿那邊有什麼動靜嗎?”
莫婉華是泰安殿主位,她下麵隨居的是先前下手害言笑笑的孫美人和另一位低位小儀,自孫美人那事她被陛下遷怒罰了後,就謹慎起來。
大宮女略一思索道:“回娘娘,陸小儀自先前幾回被您敲打後便總待在自己屋中,極少出門了。”
“那便好。”莫婉華伸手揉了揉額頭,“先前陛下因著孫美人將本宮禁足半年,要不是賢妃念著冬至是闔宮共聚的日子,本宮隻怕現在還出不得這泰安殿。這些個低位嬪妃,沒一個省心的,自己不安分惹了事,倒叫本宮連著一同受過。”
“那是孫美人自己犯蠢,連累了娘娘。”大宮女道,“娘娘放心,陸小儀沒孫美人那個膽子。”
“話是這麼說,可本宮還是放心不下。”莫婉華想了想,便道,“陸小儀不是繡工好麼,這樣吧,你去她那同她說,本宮殿中差一架案上屏風做裝飾,叫她替本宮繡了來,屏風未繡完前若無要緊事便少出殿門。”
“諾,奴婢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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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素未原以為,陛下前朝事忙,即便來踏靈殿用晚膳也不會太早,誰知小廚房那邊備膳正備了一半,禦前便來了人說陛下一個時辰後起駕至踏靈殿。
待禦前的人離開後知秋便有些擔心起來。
“娘娘,這可如何是好?”
因著顧素未對膳食要求不高,所以踏靈殿小廚房人手並不多,而當初她晉位貴嬪時又拒絕了賢妃給她往殿內添宮人的提議,眼下一個時辰既要做出不失禮製又合陛下心意的菜肴,隻怕難以辦到。
先前鄭行走後顧素未便叫小廚房著手準備了,可誰也沒料到,陛下竟來得如此早。
比起知秋的心急,顧素未要冷靜得多,她抱著小暖爐的指尖輕點,略一思索便道:“既已經問到了陛下近日的喜好,便叫小廚房那邊單做陛下用的膳食,至於旁的菜式……知秋,你差個宮人去六尚局,同閔尚食說,陛下過會兒會到踏靈殿用膳,讓她們看著備些菜肴,做好後即刻送過來。”
橫豎顧素未對吃的不挑,到時隻要將陛下喜歡吃的那些放中間便好了。
知秋聽後一喜,忙福身退出去找人了。
尚食局那邊倒是儘心,當聽到踏靈殿來的人說是做給陛下的吃食,半點不敢馬虎,熱菜涼菜、湯羹點心做了十幾樣,且照著顧素未說的,未免誤了時辰,一做好便叫了掌膳帶著四五個女史送到了踏靈殿來。
於是加上小廚房做的那些,當陛下禦駕來了後,便見著雲杉木雕瑞獸的宴幾上放了二十多樣菜。
桌上最中間的是一道荔枝肉爉肉羹,瓷白的甕中肉糜細碎,山藥乳白,湯色卻格外澄澈。爉肉羹四周依次排開是骰子般大小的腰肚雙脆、青蝦卷攛、秘釀紅絲粉、江魚假江瑤等菜肴。最外圍則是一些山楂糕、雲片糕、瑪瑙團、桃杏乾等甜點。
一桌精致的菜肴在同一色瓷碟的映襯下顯得格外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楚子闌將正要行禮的顧素未扶起後,走到裡麵一眼便望見了放在最中間的爉肉羹。
“這是你特意叫人做的?”他說著在同樣雲杉木所製的椅上坐了下來,還順道把顧素未也拉著坐在自己身邊。
顧素未原想坐到他對麵,被他這樣一拉,不得不在挨著他身邊的位置上坐下。
“回陛下,聽聞陛下近日多愛用這道爉肉羹,臣妾便叫小廚房照著做了一道,隻是味道應是比不得尚食局的。”
她說這話原是自謙,也因她知曉自己小廚房的廚藝與殿中省和六尚局比自然是比不上的,誰知楚子闌聽了她的話後竟笑了。
“你可知朕為何近來獨獨愛食這爉肉羹嗎?”
他這話問得突然,倒叫顧素未有些迷茫起來。
“臣妾愚鈍,想來應是尚食奉禦廚藝精妙,陛下才格外鐘愛。”
顧素未自覺自己的回話應是沒什麼紕漏的,可她話音剛落,原本還帶著笑意的楚子闌,唇邊的弧度逐漸隱去。
她身後的知秋垂在身側的手不由地緊握起,麵上露了點焦急之色,卻又無法出聲提醒,隻能暗自祈求著自家娘娘不要再說出什麼話觸怒了陛下。
知秋的表情顧素未自然看不見,她隻見著了眼前的陛下不知怎的,笑意忽地斂去,眼神也變得幽深起來。
這樣的神情讓顧素未意識到,自己方才說的應是有哪裡引得陛下不快了,可她腦中思索了一圈,也沒想明白究竟為何。
楚子闌見了她一副不解的模樣,指尖緊了緊,也不說話,而是看了一旁的鄭行一眼,鄭行便忙著上前拿起湯匙盛了一碗爉肉羹,放在了宴幾的邊上,便又躬身退到了旁邊。
看著精致瓷碗中誘人的爉肉羹片刻,楚子闌伸手端起,用小巧的匙子舀起一勺,接著在顧素未還未回過神時遞至她跟前。
顧素未看著眼前的匙子很是一怔。
“你嘗嘗。”陛下雖麵色不甚好,聲音卻還是帶著三分溫和。
意識到對方是在喂自己,顧素未驚愕地連著眨了好幾下眼。
這殿內的宮人雖被遣出去了大半,可到底不是隻有他們二人。再者,這樣的舉動,讓顧素未十分彆扭,因此她並不想聽對方的,可她不動,陛下的手也就這樣一直舉著,似乎非要等到她吃為止。
殿內的空氣凝滯了小半刻,最終還是顧素未敗下了陣。
她稍稍湊上前,張口將匙子中的湯羹喝了下去。
待她將口中的湯羹咽下後再抬頭,意外地發現陛下的臉色竟比方才好了許多。
楚子闌將手收回,接著也給自己舀了一勺湯羹喝了下去,整個動作行雲流水,快得顧素未都來不及攔。
顧素未一句“那是臣妾用過的”卡在喉間,不上不下。
“這爉肉羹,是當初朕昏迷醒來的那日你叫人送來的。”將手中瓷碗放下後,楚子闌看著她道,“朕還以為是你親自吩咐他們做的這道湯羹,現在想來……”
現在想來,送湯羹是她吩咐的,但究竟送什麼,隻怕她根本不曾上心。
真狠心啊。
楚子闌看著她,幽深的雙目中倒印出對方秀麗清雅的麵容,和不自覺散發出的疏離氣息。
無論過了多久,在他麵前,她永遠都是這樣。
明明已經近在咫尺了,卻永遠都觸碰不到。
他的話沒再說下去,顧素未卻明白了一件事。那時陛下昏迷,她順著知秋的話叫小廚房做吃的送去紫宸殿,原來送去的竟是這道爉肉羹。
難怪陛下方才麵色不好了。
當知道自己的嬪妃送湯羹不過是敷衍時,換了誰,誰都會生氣吧?
顧素未知道,這樣的境況,自己應當說些什麼來挽回些,可她想了一輪,卻始終開不了口。
隻因她實在不知該怎麼說,湯羹是她叫人送的,送的是什麼她也確實不清楚,說多了反倒叫人覺得不過是替自己辯駁罷了。
於是她唇角動了好幾回,最終卻什麼都沒說。
見她如此,楚子闌心中自嘲。
自己在期望什麼呢?早該想到了,她不會解釋的,畢竟她……
罷了。
輕撚指間,楚子闌壓下心中的澀意。
“用膳罷。”
許是因著方才的事情,整個用膳期間,兩人都沒再說一句話。
及至兩人用完後,宮人內侍進來將菜肴一一撤下後,陛下才道:“你們都退下,朕同貴嬪單獨待會兒。”
鄭行和知秋,還有殿內旁的宮人低聲應諾後便慢慢退了出來。
“哎唷。”待離了殿門有些距離後,鄭行才苦著臉開口道,“知秋姑娘,這貴嬪娘娘怎的對陛下這般不上心?連當初送去紫宸殿的是什麼都不清楚,你可知曉那時陛下因著顧貴嬪的爉肉羹生了多大的怒,又發落了多少人嗎?”
知秋聽後愣了愣:“大人,不是說禦前和尚食局的人做事不儘心才罰的嗎,怎麼又跟我家娘娘有關了?”
鄭行“唉”了一聲:“正是因著陛下知曉了尚食局的人將貴嬪的爉肉羹壓下不報,反而送了旁人的上去,陛下才發怒的,可……”他看了看緊閉著的殿門,“可誰想到貴嬪娘娘她,唉!”
知秋這下慌了:“大人,陛下方才瞧著臉色不好,彆是要因此惱了娘娘吧?”
鄭行搖著頭歎氣,不再說話。
知秋見他不再理自己,也無它法,隻得滿心緊張地看著殿門。
殿外的知秋擔心著顧素未,殿內的顧素未的境遇卻沒她想得那樣糟糕。
兩人依舊同方才用膳那樣坐著,隻是楚子闌看著顧素未,顧素未卻微低著頭。
好一會兒後,楚子闌才道:“殿中省來人回話說你先前派了人去尚食局?”
“是。”顧素未輕點下頭,“陛下是第一次來踏靈殿,臣妾怕小廚房做的菜肴不合陛下的口味,故而叫了人去問明陛下近來的喜好。”
“你為什麼……”不親自來問。
楚子闌差點就這樣說了,可他隱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最終忍了下來。
不能著急,不能著急。
她能叫人打聽自己的喜好,已是他從前不敢奢望的,一定不能著急。
輕吐出口氣,楚子闌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冬至夜宴的事,宮正司已經查出結果了。”他道,“此事確是趙采女一人為主謀,朕已經將她降位承衣,著遷至瓏萃殿了。”
顧素未聽後有些訝異地抬起頭。
瓏萃殿是一處散號宮嬪聚居的宮殿,承衣說是天子宮嬪,真論起來,也隻是比宮人稍好些,不必做些雜事罷了。因而承衣隻能一同住在瓏萃殿中,就連伺候的宮人都是和旁人共享,若是有什麼事伺候的宮人來不及做,便隻能自己動手了。
曆來受封承衣的不過是些出身低微的,又或者哪位宮人一朝得了天子寵幸。因著品軼都沒有,除去冬至、元正這樣的闔宮夜宴,旁的宴會她們都沒有出席資格,所以極少有哪位承衣還能熬出頭的。
陛下登基近十年,也不過出了一位冉寶林罷了。
顧素未以為,冬至那晚,陛下將趙千柔降為采女便已是給對方的懲戒了,未料到過了這些日子竟直接再降了一等,這比之曲嬌被廢為庶人也沒差多少了。
“怎的?覺得朕罰得重了?”
“不……”顧素未說一個字後便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了。
前世的趙千柔是害得她苦熬三年最終香消玉殞的罪魁禍首,顧素未不是什麼胡亂發善心之人。原本她想著這一世隻要自己避免和趙千柔穿同色衣裳,避開致命之劫便罷了,橫豎害了自己的是上一世的人,不是這世的。可她未曾想到,今生即便自己有心躲避,趙千柔還是找上了她。
陛下將趙千柔降為采女時,顧素未並未有什麼感覺。在她看來,既想著害人,就要有承擔事情敗露後被懲戒的打算。隻是她不明白,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在她的印象中,趙千柔在陛下跟前都很拔尖,可自殿選前陛下昏迷後,趙千柔就突然失了聖心。顧素未不止一次聽知秋提到,說趙婕妤去紫宸殿求見被擋回來,送去的東西陛下也再不用。
冬至夜宴那日,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陛下一點兒不信趙千柔,當一步步誘得綠茵反口後,馬上就定了趙千柔的罪,將其降位。後來雖說不會冤了好人,叫宮正司繼續徹查,可這麼些天過去了,查出來的結果和當天夜裡無異不說,陛下還再次降趙采女為承衣,擺明了再也不想見著她。
既宮正司查出的結果與當夜一樣,陛下又何必多此一舉,再次降位?
這一點令顧素未實在不明。
“彆想了。”見她蹙眉的模樣,楚子闌便知道她又在自己胡思亂想了,於是出聲道,“隻是降位已然是便宜了她,趙千柔害得你……”他說著頓了頓,方才續道,“既出手害人,一應後果就要自己承擔。朕說這個事情隻是為了讓你知曉罷了,不是叫你為了此事思來想去的。”
“臣妾知道了。”顧素未輕聲應道。
看著她這副垂眸乖順的模樣,楚子闌喉頭動了動,眼眸愈發幽深。
“方才的晚膳,你吃飽了麼?”
“?”顧素未懵了一瞬,隨即回道,“臣妾飽了。”
楚子闌袖中的手微微張合,開口的聲音帶著些喑啞:“既如此,那沐浴就寢罷。”
顧素未羽睫猛地一顫,這才明白他為何突然問晚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