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光亮起的同時,他已是人影不見。
劍氣橫空,刹那間,溫飛瓊心中劃過道法自然四個大字,孟瑾棠比他出手時還晚了一分,但所出每一劍的劍勢都暗合天地軌跡。
溫飛瓊從對方的劍勢中,感到一股森然的寒意,這並非是孟瑾棠性情冷酷,而是她劍意徹底融合在了風雪之中,
山巔上雪霧流淌,像是一陣氤氳的劍光。
天上的雲幕似乎越來越低,就要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溫飛瓊感覺自己不是在與人戰鬥,而是是在於此方天地戰鬥,周圍每一點風雪葉花木石都是一道劍影。
玉白色的短劍橫空而過,仿佛是自黃昏中凝結而出的一點幻影,在半空中留下一道惆悵又溫柔的劍光。
這一套劍法名為《春秋》,統共隻有四招。
遲暮,蹉跎,荏苒,消磨。
由人間入天地,由天地返江湖
在這一刻,溫飛瓊感覺自己似乎無限接近了笛身上“塚中白骨,劍上紅塵”的意蘊。
他以紅塵對天地,終於逼出了孟瑾棠的身形。
溫飛瓊看清她人影的瞬間,也看到了那種無處不在的劍意。
若有旁人在側,會覺得溫飛瓊有那麼一瞬間曾徹底消散,直到此刻才又重新出現。
溫飛瓊劍走偏鋒,冒險求進,手中劍光展動,一瞬之間,數十道劍影凝成一線,重重撞在周圍綿密如長河的光幕之上。
寒山掌門手中的劍勢依舊浩瀚無儘,似乎未受對手影響,但溫飛瓊感到原先被真氣隔絕的碎雪重新拂在了自己的衣衫上,精神為之一振,仿佛一道新鮮的涼風吹進了沉悶的箱子當中。
劍氣縱橫,雲海湧動,積雪被劍風帶起,隱隱有了暴雪之勢。
孟瑾棠心中並沒有殺意,但對於溫飛瓊來說,卻比他以往經曆的任何一場戰鬥都更為凶險。
——自己心境已然臻至圓滿,每一劍遞出,那種強烈濃鬱的情緒,就似傳遞出了一分。
這對他而言,是毫無遺憾的一戰。
劍光明滅閃爍,短劍連續生出數十種變化,向著劍幕中心急速突進,直到最後,溫飛瓊手中的短劍,終於架在了碧水馳之上。
彈指間,短劍已被震開,碧水馳行雲流水般刺出,準確地抵在了溫飛瓊的心口,在觸及對方衣衫的刹那,劍身上沛然莫之可禦的巨力如潮水般退去,瞬息就消失的無影無蹤,那那種鋒銳的劍氣,仍舊透入了維摩城少主的白衣。
一滴血從碧水馳上輕輕飄下,一朵血做的花,靜靜綻開在白色的積雪之中。
孟瑾棠一劍刺出時,與溫飛瓊相隔不過三尺,但她收劍時,已在十丈之外。
溫飛瓊半跪在雪中,以劍拄地,劍氣牽動傷處,忍不住低低咳了兩聲——掖州王的功力雖然已到了收發自如的境地,卻依舊在他心口處留下了一點細小的傷痕。
一道陰影自上投下,溫飛瓊意識到,有人在他身上披上了一件翟雲裘,又低聲說了一句話。
西苑山巔處,那種令人望之生畏的劍氣已然消散,但雪卻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止的跡象。
風雪模糊了孟瑾棠青色的身影。
溫飛瓊仰起頭,定定地望了過去,有一瞬間,他看見了孟瑾棠凝望過來的目光。
天地萬物,還有自己,都在她的眼中。
大雪足足下了一夜才停,晨曦照在溫飛瓊身上,他的發絲與雙肩處,都已覆上了一層積雪。
他終究是送了她最後一程。
雪地當中,一柄色若靜水的長劍斜斜沒入岩石之中,劍柄上用小字刻著“碧水馳”三個古拙的篆字。
*
許多喜愛遊山玩水的人都曉得,小月牙灣是一處最適合賞雪烹酒之地,然而這個被許多文人雅士鐘愛的所在,如今因為幾夥江湖勢力在此爭鬥角逐,已漸漸沒了人願意過來。
傍晚時分。
雖然還沒到該歸家的時辰,但小月牙灣的河麵除了幾條不懂看眼色的小船,早早就沒了人。
一個水匪首領站在自家船上,看著遠處的幾葉小舟皺眉,他本是“袖裡藏刀”孔三望的手下,自家老大當年被人嚇破了膽,自此金盆洗手,他便從山匪改做水匪,繼續壞蛋這個適合自己品性的職業。
水匪首領瞧見,那葉小舟的船簾微微一動,一個穿著白衣的人徐徐走了出來,對方一副少年公子的模樣,腰側一邊掛著玉笛,一邊掛著柄長劍,肩頭披著一件素光冷冷的裘衣。
若是水匪首領足夠有眼力的話,就會發現,那裘衣正是有價無市的翟雲裘。
白衣公子麵含微笑,目光溫柔如春/水輕揚,一副脾氣不錯的模樣,遠遠看見水匪,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柔聲道:“快下雪了。”
他在河上,等著看一場雪落。
明明沒有任何可懼之處,但僅僅看見對方的微笑,水匪首領便覺得背上生出一絲寒意,就在他難得提起勇氣,想要正麵嗆聲時,卻被人按住了手。
按手之人背著竹筐,衣服穿得格外不合時宜,似乎常年住在山裡一般,這人擺了擺手,使了個眼色,低聲道:“他好容易棄暗投明了沒兩年,尊駕可莫要引動這人的殺性。”
水匪首領下意識遵從,末了忽然反應過來:“……你怎麼會出現在老子身邊?”
那背竹筐之人並沒因為水匪首領言辭無禮而生氣,歎氣道:“我真是因為巧合才出現在此,之前本來想回七星觀,結果迷失了方向,碰巧走了過來。”
此人當然是陸清都。
溫飛瓊瞧見了他,遙遙點了點頭。
除了陸清都與溫飛瓊之外,河上還有幾條船,其中一個穿著蓑衣的人,正踏舟而至,她路過此處時,忽然一頓,丟了條魚過來。
陸清都哎呦接過,一臉有魚吃的驚喜之色。
另一條船上窩著個醉酒之人,她揉了揉眼,勉強爬了起來,開始燒烤。
水匪首領覺得,類似今夜這樣奇怪的事情,以前似乎也曾發生過。
——他隱約察覺到,自己似乎生來自帶“撞入高手聚會”這一獨特命格。
在第一條魚被烤熟時,埋伏在四周的水匪皆已經悄悄退走。
火光畢剝,袁去非隨口道:“怪道孟掌門十五六歲時就行走江湖,以她的修煉速度,不趕緊名震天下,多半得像寒山派的前輩一樣,自此閉長關不見外人。”
溫飛瓊微微一笑,沒有答話,無人討論同輩中下一個進入此等境地的人是誰——他們在看見如今的維摩城少主時,心中便有了一絲猜測。
*
永寧七年,小月牙灣的雪後,有“天風吹下步虛聲”之稱的溫飛瓊,自此絕跡於江湖。
他走的居然是蘭水山的路子,但與無目啞師不同,溫飛瓊的做法更加徹底一些,除了不視不聞外,還有不語不動,這個一向給人以風流俊美印象的少年公子,竟選擇了散花坊除了祖師之外,從無第二人嘗試過的寂滅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