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1 / 2)

第29章

梨園大劇院是京市少見的主營京調的劇場。

這裡傳承傳統老戲園的布置, 古色古香,京味十足。近千個席位, 每晚都座無虛席。不少外國友人甚至還把這裡當成接觸中國國粹的一個窗口,和登長城、吃烤鴨,並稱為感受京味風采必做的三件事。

梨園大劇院如此鼎盛,身為院長的戚榮自然功不可沒。

戚榮老先生一生投身梨園, 親身經曆過京調的大起大落,無論風雲變幻,始終堅守著梨園大劇院每晚的演出。

為了傳承發揚京調,吸引年輕人走入劇院, 他也積極拓展著各種宣傳的方式。

因此, 當牧乙導演帶著將京調大師計秋生搬上銀幕的計劃來拜訪戚榮先生時,老先生便慨然表示, 願意無償擔任影片的顧問。

隻是誰也沒想到這部籌備已久的電影,竟然卡在了乾生宮小曼的選角之上。

在這期間, 戚榮也曾推舉梨園行當裡一位相當不錯的女老生給牧乙,結果卻被牧乙用“感覺不對”的理由否掉了。

所以這次聽牧乙說宮小曼終於定角了, 戚先生也免不了對這個能讓苛刻的牧乙點頭的女孩心起好奇。

待到彩排告一段落,下台來再和謝遲遲一碰麵, 便是見多識廣的戚先生也不由得在心裡歎一句:

這姑娘長得……靈氣逼人啊!

謝遲遲今天是來學戲的,一頭長發立立整整束成馬尾,一張明媚的小臉素麵朝天, 乾乾淨淨, 清純動人。

戚先生心裡暗讚這相貌長得真好, 待他再細一打量,謔,身姿纖細,氣質沉靜,站立如鬆,就連氣息也綿長柔韌。

頓時滿意地連連點頭道:“女娃娃練過戲。”

謝遲遲心知瞞不過內行人,隻靦腆笑答:“小時候有接觸過。”

倒是旁邊幾個串場的短打武生聽見,頓時心生輕視,彼此對視擠眉弄眼,心道:嘿,聽見沒,看來這千挑萬選的“宮小曼”,又是個京調“愛好者”!

但戚榮卻背著手,搖頭笑道:“你這就是謙虛了。”

老先生老於世故,悠然解釋道:“岑元九可是老票友了,他說你老生唱得入味三分,想來必不會差。”

說到這,他又瞥了一眼還在一遍遍拉雲手的傅今歌,恨鐵不成鋼道:“隻看你這身姿,我就知道你這娃娃肯定和那塊木頭不一樣。”

傅·那塊木頭·今歌頓時目光悲憤。

麻蛋,講不講道理,我可是從小都沒接觸過京調,從零開始還怪我咯!

此時,戲台上的演員們都已下台休息,老先生乾脆指了指空空的戲台道:“怎麼樣,趁這會兒無人,先來一段?”

謝遲遲心裡歎氣,心道梨園前輩果然都和自己那外祖父一個樣,見獵心喜,就得演一段。

她知道這樣的老藝人都直來直去,也喜歡後生晚輩果斷乾脆,便也不推卻,欣然邁步上台。

謝遲遲如今正當紅,尤其剛和傅今歌傳著緋聞,打她一進來,劇院裡大大小小的演員們,明裡暗裡就沒少打量她。

宮小曼選角一事,梨園大劇院的演員人儘皆知,但誰也沒想到今日來的竟然會是謝遲遲。

一個唱流行歌曲的,就想演第一坤生?

不自量力!

此時她一上台,所有人都忍不住圍攏過來,等待她的表演。

……

謝遲遲站在戲台上,台下人的麵容都曆曆在目。

懷疑、猜忌、嘲笑的眼神,像飛刀一樣戳在她的臉上。

她一掃而過,氣定神閒。

前世十萬人的演唱會都開得,區區幾十人的目光算得了什麼?

立在這熟悉的戲台,方寸之間,似乎小時外祖父家那整日的鑼撓鼓點,依然縈繞耳畔。

打從蹣跚學步起,就跟著表兄弟們一起一遍遍翻跟鬥、走虎跳、打把勢、練身段,錘煉過千百次的一招一式、京腔京韻,就流淌在她的骨血裡,成了一生的財富。

麵對這些心態各異的觀眾,此情此景,一出京調名段,便自她的心間浮現。

戲台上空蕩蕩的。

戲台下安安靜靜。

而就在這無人配戲、無人打拍之時,謝遲遲抬眼起架,雙臂猛地一震,又脆又率,僅僅一個蓄勁待發的工架,就似乎把空氣震出“啪”地一下。

隨即她雙目圓瞪,蹲襠踢腿,掖步雲手,平轉身再一亮相——

龍行虎步,穩中帶剛!

台下一眾內行眼睛都唰地亮了!

好一段武生行起霸!

“起霸”這一京調表演動作,是用來表演將領臨陣整束鎧甲的。集手、眼、身、法、步諸功於一體,堪稱最“吃功夫”的武生架勢。沒有十冬八夏的汗水澆灌,根本演不出那氣魄逼人、威武不凡的氣勢來。

這是實打實的硬功夫!

行家們看戲,從這一個“起霸”上,就足矣掂量出台上武生的道行了。

方才輕視謝遲遲的戲班成員,此時都忍不住張大了嘴——

這套“起霸”,了不得!

要知道,京調講究“情動於中而形於外”,謝遲遲這一番“起霸”,不僅流暢穩健,舉手投足間更傳遞著威中帶悲、悲而不哀的淩人霸氣。

這氣勢,這眼神!

幾乎所有人都猜到,她這是要唱什麼了——

必然是《霸王彆姬》!

但是即便如此,等到謝遲遲開口,那金聲玉振的行腔一出,依然駭得台下一陣騷亂。

“力拔山兮——氣蓋世!”

櫻桃小口一張,唱得正是悲愴的《垓下歌》,謝遲遲出口驚人!

她的唱腔雄渾,響遏入雲,尤其是“拔”字那一喝,聲震屋瓦!

尤其配上一招一式,舉手投足,氣勢磅礴,明明沒有裝扮上,可呈現在所有人眼前的,卻是一活脫脫的“西楚霸王”!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垓下歌》慷慨悲歌,僅僅四句,卻是千古絕唱。

謝遲遲伴隨著行腔,在台上輾轉挪移,行肩跟臂,虎虎生威,四句穩穩唱足了一分半種。

這期間,一眾沒成角的演員都聽傻了。

“……她這戲少十年功夫下不來吧?”

“謝遲遲不就是個選秀歌手嗎?”

“跪了!她這唱的都不是花臉霸王,是武生霸王啊!”

當下流行的還是唱腔會“哇呀呀呀”的花臉霸王,與謝遲遲這英武銳氣的武生霸王有本質區彆。

而這種神韻的區彆,就幾乎就等於半條腿邁進了名角門了。

這要是“愛好者”的水平,在場多少人得等同於不會唱戲啊!

謝遲遲這感染力極強的唱念做打,將一代梟雄麵對窮途末路,雖然悲涼憤懣,卻依然威猛不屈的英豪之姿,展現得淋漓儘致,怎能不令聞者歎服!

待到她這四句唱罷,台下人無不呆愣默然,一時間竟無力喝彩。

還是戚榮率先鼓掌叫好道:“好!”

“好一個武霸王!”

戚榮的眼神鋥亮,盯著謝遲遲明豔照人的小臉,是越看越喜歡!

“劇本裡涉及的戲,你都會唱?”戚榮忽然問。

雖然不知道老先生問得何意,謝遲遲還是點頭應是。

戚榮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一揮手,喝到:“孔長勝!你過來!”

一名須生扮相的男演員應聲上前。

戚榮拍了拍他的肩道:“長勝,你這感冒還沒好利索,這幾天為了不回戲一直在堅持,正好,今兒就讓這遲丫頭替你一場,你也好歇上一歇。”

這名男演員大小也算個角,目前身體不適,嗓子也不舒服,堅持日久,正希望有人能替一場。

隻是若沒有適才的試戲,貿然讓一個姑娘來替他唱戲,那他肯定要怕砸戲,一千一萬個不願的。

但如今了解了謝遲遲的實力,心裡一衡量,隻怕是比自己還要強上三分,答案就又不一樣了。

戚榮見這位弟子二話不說猛點頭,滿意地笑了笑,便立刻指揮左右,命令戲班其餘人動起來:“先給台上那遲丫頭換上裝,時間不多了,抓緊再彩一次排!《狀元媒》上場,把後半場再走一遍!動起來動起來!”

謝遲遲剛回過味來要替人上台,就被道具師傅拉走了。

她僅剩的求生欲隻夠喊出一句來:

“哎?等等,這是要我唱什麼啊?”

戚榮見她一掃西楚霸王的威風,隻剩下滿臉懵懂,不由得哈哈大笑道:“當然是唱宮小曼的拿手戲——《梅龍鎮》呐!”

……

……

梨園大劇院作為京市的一處文化特色景點,素來備受中外遊客熱捧。

今晚也不例外,三個票區一千個席位早早便售罄。

晚上剛六點多鐘,觀眾就就陸陸續續入場。

尤其是買到前排方桌席的觀眾,還可以趁這會兒,依照傳統老戲園的習俗,買上一碟小吃,倒上一壺熱茶,享受好戲上映前的氣氛。

此時謝遲遲已經頭戴帽罩,換上了藍色的戲服,和一眾即將上台獻藝的演員們一起,坐在舞台一角上麵妝。

整個上妝的過程都是公開的。

不少初次來戲園子看戲的觀眾,見獵心喜,甚至拿出手機來對著他們拍個不停。

謝遲遲仰著頭,忍不住慶幸自己演的是須生,麵上還掛著長須飄逸的髯口,極好地掩飾了她的身份。

不過還是有一個眼尖的女觀眾瞧出端倪,忍不住戳她的同行者:

“哎,你看那個長胡子演員,怎麼好像是個女的?”

她的同伴似乎對京調略懂些皮毛,探頭瞧了一眼,就回頭撇嘴道:“聽你瞎扯,我一瞧那扮相就知道,那是個唱老生的,怎麼可能是女的。”

正在給謝遲遲上妝的不是彆人,正是戚榮老先生。

老先生顯然也聽見了那兩個年輕觀眾的對話,手上卻依然不疾不徐,先給謝遲遲描眉,再抹上濃濃的紅彩,末了,還給謝遲遲頭上的網子勒得略高一些。

這一勒,使得謝遲遲額頭肌膚往上一緊,帶得畫出的兩道劍眉,立時斜插入鬢,顯得英武不凡。

戚榮端詳了一下,滿意地點頭笑道:“還是年輕,扮相好看。”

然後搖頭自嘲道:“京調雖然是國粹,可是到底日漸式微,當今的年輕人隻知道見衣裳識人,卻品不到內裡的千姿百態。”

他頓了頓,又續道,“你功底紮實,人也靈秀,牧乙讓我來教你扮宮小曼,可依我看,這唱腔上我實在是沒什麼可教的。倒是這上台的經驗,你還是需要實打實的經曆,才能具備那‘上海灘第一坤生’的霸氣。”

說到這,戚榮目光益發柔和,保養得宜的臉上,滿是老藝術家看待後進的期待。

“今晚你就當自己是宮小曼,上台給大夥唱上一出好戲,也讓那不知道的小子瞧瞧,誰說須生就不能是女人?”

謝遲遲看著戚榮那和藹的麵容,不由得想起打小寵愛自己的外祖父。

幼年時外祖父手把手教她唱戲的模樣還曆曆在目,不料時隔多年,自己卻在這另一方世界,真正登台獻藝。

想到這裡,謝遲遲猛地鼻子一酸,幾乎滾下淚來,最終強忍著,哽咽地應了一聲:“嗯!”

……

……

華燈初上,梨園大劇院的大幕也應時拉開。

今晚的重頭戲其實是生旦淨末醜俱全的大戲《狀元媒》。

但作為梨園大劇院的慣例,今晚還是要以經典折子戲開場。

折子戲,顧名思義,是從全本戲中選出的最精彩的一折戲,也是最能展示戲劇演員水平,矛盾衝突最激烈的一個故事段落。

《梅龍鎮》便是今夜的開場折子戲。

這一折,脫胎自昆劇《遊龍戲鳳》,講的是明代正德皇帝微服私訪,在山西大同郊外梅龍鎮投宿時,調戲看店的李鳳姐的玩笑鬨劇,俏皮活潑,作為暖場戲再合適不過。

《梅龍鎮》裡的正德皇帝是個風流天子,又是布衣,謝遲遲的個子高挑,身段又好,裝扮停當,端的是風流倜儻,自帶瀟灑。

一亮相,就引得一些眼光毒辣的老票友議論紛紛。

“今晚的正德怎麼不是孔長勝了?”

“新麵孔,臉挺嫩,就不知道唱怎麼樣了。”

“嘿,且聽聽看。”

鏗鏗鏘鏘的鑼鼓一敲,這出好戲便上場了。

等到謝遲遲穩穩地踩著二黃四平調,唱起那頭一句“有寡人離了燕京地,梅龍鎮上閒散心……”時,台下立時便有懂行的老戲迷,率先起了叫好聲。

唱起《梅龍鎮》的謝遲遲,一改先前武生霸王的慷慨激昂,轉以韻味醇厚的慢板唱腔。

音色行腔中間啟鋒,末尾留勁,堅實挺拔,韻味無窮。

一名老票友越聽越得味,登時一邊喝彩,一邊交頭接耳道:“這正德是誰唱的?比孔長勝可還高一頭!嘿,這把嗓子可真帶勁兒,雲遮月!真真是雲遮月!”

“雲遮月”這三個字,可是京調戲迷們對老生行當嗓音能給出的最高評價了!

這詞顧名思義,用來比喻老生的唱腔圓潤而又含而不發,猶如天上雲彩忽而遮住月亮,忽而又雲開月現,演員越唱越清亮透徹,最是耐人品味。

謝遲遲的老生唱腔,便是前世梨園,也是數一數二的天賦異稟。

不僅近乎沒有雌音,而且渾厚大氣。這一段《梅龍鎮》,唱得是遊刃有餘,和扮演李鳳姐的花旦你來我往,端的是一個風流瀟灑,一個嬌俏伶俐,璧合珠聯,相映成趣。

待得最為人熟知的那段“好人家來歹人家,不該斜插這海棠花,扭扭捏捏捏捏扭扭十分俊雅,風流就在這朵海棠花”的西皮流水唱罷,台下已是一片掌聲、喝彩聲,連綿不絕。

京調有句老話,叫“男怕西皮,女怕二黃”。

西皮唱腔為了表現喜劇情節,往往調門上揚,且跳進高亢,男演員受限於生理上的條件,音域稍有不夠,就抻得難受。而對手的旦角,唱起西皮來,卻輕輕鬆鬆婉轉頓挫,不免出現壓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