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2 / 2)

眾人把視線轉移到馮茗對麵的謝遲遲身上。

“這是……”表演課老師捏著作業成績單的手不由得一緊。

圍觀的人群裡也爆發出細細碎碎的抽氣聲和驚訝的低語——

“她是化醜妝了嗎?”

“她的表情……”

“我的天……”

其實謝遲遲隻是坐在那裡,她的動作幾乎和馮茗一樣,也是雙手緊握放在桌麵上,同樣彎曲得近乎佝僂的背脊,讓她看起來簡直像是想把自己埋進桌子裡,又像是背上壓著無形的大山。

她的姿勢整個和馮茗呈現出一種鏡像化的對稱。

隻除了她的腿,沒有像馮茗那樣抖動,而是在桌下歪斜著,呈現著無力的狀態。

可是,和馮茗的那種,看上去就知道他是在演什麼角色的感覺不同的是!

謝遲遲整個人,現在卻完完全全就像是另外一個人!

她那張精致無匹的五官,突然像是蒙上了一層磨砂玻璃,光彩都被虢奪了,整個人變得灰撲撲的。

明明她也隻是喪氣地垂著眉眼,明明她也是在麻木地麵無表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看在所有人眼裡,就好像馮茗這一邊是在努力模仿,可是依然能被看出拙劣刻意的仿品,而謝遲遲這邊,就是那個被模仿的,不堪重負又絕望的,完全被生活掏空了的麻木者本人!

巨大的疑問浮現在所有人心裡——

她是怎麼能做得如此自然?!

尤其是觀戲的老戲骨們,簡直像在見證一場奇跡!

她才多大?一個富貴出身的女孩,如日中天的偶像,是怎麼能把這種底層失敗者的心態揣摩到這種地步,又能表現到這種地步的?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傾身向前,被謝遲遲樸實無華的表演完全攝住了心神。

然後謝遲遲就這樣漠然卑微地開始說第一句台詞。

“兩個月沒來看你……一來就和你說這個……挺不厚道的。”

有人在評價一首歌的悅耳程度時,會用“開口跪”來形容。

但是對今天這個教室裡所有浸淫戲劇影視表演多年的教員和教授來說,謝遲遲今天的台詞,從耳裡一過的那一刹那,能想到的唯一一句形容,也是——

“開口跪!”

短短的一句話,她似乎在努力地措辭,強迫自己表達那難堪的話題,可是完全失敗的努力,讓她的氣音危險地顫抖著,就像在桌邊搖晃隨時可能摔下來的玻璃杯,瀕臨崩潰,卻又微妙地穩定在那裡,既能最大化地表現出發聲者的內在絕望,又絕對不會造成收音時的失真困擾。

作為直麵謝遲遲的人,馮茗的臉色不受控製地蒼白起來,倒是貼合了人物的心境。

他下意識舔了舔嘴唇,澀聲道:“沒、沒有……你一個人太不容易了,我真的理解。”

剛一說完,馮茗的心底就浮現起兩個字。

輸了。

是的,這一刻,就連其他那些僅僅二年級的學生們,也感受到了兩人的差距。所謂的“台詞表現力”,在兩個人的對話中,高下立見!

和謝遲遲那渾然天成的詮釋相比,馮茗聲音裡的沙啞像是在掐著脖子發聲,他話裡的悲涼像是欲賦新詞強說愁的矯情。

虛假得幾乎讓人發噱!

這樣慘烈的對比,短兵相接之下,展現出的天塹般的差距,讓每一個人都痛苦地皺起眉頭,簡直不忍直視。

於是桌子另一邊的謝遲遲,最終奪走了房間裡所有人的目光。

“你落難了,我卻要跑了。可是……太難了……我真的撐不住了。”

她僅僅是疲憊絕望地坐在那裡,如同溺水一樣痛苦地說話,就能像楔子一樣嵌入到人心裡最柔軟的地方,讓人跟著她的表演一起,情不自禁地回憶起自己人生經曆中的,那些在命運麵前脆弱無力、不堪一擊的狼狽,並因此,對能如此打動自己的這個演員,獻上震撼的臣服。

像乒乓球來回的桌案,這一球被謝遲遲漂亮地打回到馮茗麵前。

這段戲的留白很多,為了製造繃緊的氣氛,兩人對手戲的對白之間,理應留夠足夠的靜默時間。

但馮茗已經完全崩潰了。

每多一秒沉默,就多一秒被扒光底褲的羞恥。

馮茗幾乎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台詞接續了下去。

但他靜心準備好的語調起伏,在這種演技屠殺麵前已經徹底變了形。馮茗隻能絕望而又孱弱地完成自己的戲份,而實際上他到底說了什麼,已經沒有人關心了。

於是,謝遲遲不負眾望地在對手一方完全坍塌的情況下,繼續保持著吸睛的表演,將包括印薇在內的,此前所有表演過的同學們,全部踩在了腳下,在僅僅七八分鐘的短暫時間裡,以絕對統禦力,淩駕在這間教室之上,並以完美之姿,保持至最後一秒鐘。

當她站起來,麵向觀眾鞠躬致謝時,馮茗還坐在那裡,用身心表現出什麼是無力和放棄。

台下先是一片安靜。

接著,孟院長率先打破沉默,他的掌聲像甩在馮茗臉上的巴掌,把這個大男孩打醒了。

馮茗茫然地站起來,近乎跌跌撞撞地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心裡亂哄哄的,在他的想象裡,這一幕應該是他用演技在眾人麵前,逼著謝遲遲和老師承認,讓一個頂流空降留級是對同學和表演的不尊重。可是現在……

馮茗在童星時,曾給許多演技派配戲,謝遲遲今天那屠殺級的表現,他隻有在那些成名的,堪稱天才的影帝影後身上見過。

那種仿佛不是在表演,而是徹底變成另一個人的感覺……

馮茗打了一個冷戰。

他的視線和坐著他對麵的印薇對上了。印薇眼裡的恐懼和不甘,讓他有了正在照鏡子的荒謬感。

比不過的感覺,讓這兩個也算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深深地陷入了迷茫。

但是和學生們的挫敗不同的是,所有教職人員卻都在彼此對視間傳遞著隱秘的興奮。

如果回溯中戲、北影、上戲等高校的表演班,就會發現一個奇妙的現象。每年畢業的學生總人數都差不多,可是有時候,就是會出現全班明星的妖班,成為星光熠熠、奇跡般的“大年”。

但每一個“大年”之後,隨之而來的必然是起碼持續三年的,近乎全員默默無名的“小年”。

因為大眾對明星的關注也是有限的,因緣際會、風雲化龍的當紅小生和花旦,必將各領風騷,壟斷這個關注力市場,剝奪掉隨後的學弟學妹的生長土壤。

孟院長欣慰地看著謝遲遲,躊蹴滿誌地想。

對不起了同行們,這一次的“大年”,必將會由北影來領銜。

他由衷地覺得,自己同意留下謝遲遲就讀的決策,真的是再正確不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