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天逼近淩晨的時候,港口黑手黨本部大樓的武裝護衛們,不由得都有些懷疑人生。
這段時間仍屬於黑夜。在暫時施行宵禁的橫濱,敢於在此時於街頭自由行走的,幾乎都是持槍的黑手黨成員,或者是出於不同理由加入這一龐然大物的同盟——為了對抗各種非自然力量或非自然生物而自發聚集起來的同盟。從這一角度來看,將“港口黑手黨”視為某種“反英雄聯合組織”,倒也不為過,……除了某一位首領大人打死不承認以外。
總而言之,站在本部大樓持槍警戒的黑手黨們,本來不應該吃驚的。
他們甚至還留有一點竊竊私語的餘地。
黑手黨A君:“聽說了嗎?今晚的剿滅任務。”
黑手黨B君:“嗯?有什麼特彆嗎?不就是日常殺鬼……據說黑市上流傳出一種能夠讓普通人也足以把鬼殺死的銀彈,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黑手黨C君:“總覺得‘銀彈’這個名字很耳熟啊。是不是我前段時間才在咱們東京分部的論壇上看見過?”
黑手黨D君:“沒錯就是他們。話說這個名字的出現率有點高啊,是不是好幾個人重名了來著?這幫人的起名水準真是堪憂。”這位戴著墨鏡的黑手黨顯出些有點驕傲的樣子,昂首挺胸:“聽說他們內部的惡性競爭可激烈了,尤其是擁有酒名‘代號’的那幾位大人。哼,他們就算是爭破頭……”
——也沒有我們更加接近首領大人。
這句話黑手黨並沒有說出來。所有人對於首領的在意,這在港口黑手黨裡簡直是用筆書寫在空氣裡的現實,隻要有眼睛,隻要哪怕一次親眼見過高層們的互動,就不會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
這句話黑手黨並沒敢說出來。不是他沒有私下裡八卦的勇氣,而是……
一位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乾部,剛剛氣勢洶洶地踏出了門口。
黑禮帽,黑西裝。
暗紅襯衫,皮質手套,脖頸處高檔皮革choker。
中原中也。
港口黑手黨的最高乾部,令敵人聞風喪膽的重力使。
而此刻他抿著嘴唇,臉上神情暗沉,甚至可以說是殺氣滿滿,下一秒將敵人碾為碎屑都不叫人驚訝。
唯獨那雙眼睛掩在帽簷垂下的陰影中,叫人看不真切——也無人膽敢窺視。
中原中也站在這裡。他不理會其餘下屬急急忙忙地行禮,也不理會背後本部大樓的幾次騷動。深夜五條悟嘴角噙著心滿意足的微笑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中原也沒有留給他半個眼神。
他等到黎明過去,陽光熹微,海風懶洋洋地伸了下腰。
中原中也等待的人,終於回來了。
伏趴在織田作之助背上,蓬鬆黑發掩住了額頭,手心裡還攥著一截——從左眼處解下來的繃帶,仔細看來,胸口起伏與呼吸幅度,都微不可見的樣子。
中原中也慢慢攥緊了拳頭。
“是故意的嗎?這個混蛋。”中也咬著牙說。“啊?!怎麼?是故意的吧?知道我要把這個繃帶混蛋的腦袋踹進牆裡才故意搞成這個樣子的,是的吧!!”
織田作之助沒什麼表情地與中原對望。
身側剛停完車趕過來的阪口安吾,額頭冒著冷汗,趕緊把手提袋(和裡麵的燒酒與蟹肉罐頭)往背後藏了藏。
呼——吸——呼——吸——
中原中也原地深呼吸,身上代表重力異能力的暗紅色光芒明了又暗,終於還是沒有一時火起、把本部大樓的台階給碾碎成渣渣。——這麼些年的最高乾部做下來,忍耐著同太宰治共處一室的暴躁,中原中也的耐性、定力與城府,早已鍛煉出來了。
“走著瞧,你這裝睡的混蛋。”中原中也怒聲放著狠話,一側身把進門的通道讓開:“我和你還有好大一筆賬要算,這回你可逃不掉了!!”
——擅自去死。
——欺騙自己。
————連“再見”都沒有說。
“裝睡的混蛋”聽了,藏在織田作肩頭,悄悄彎了彎嘴角。
2.
醒來的時候,並不在首領辦公室。
當然,也不在他那間幾乎從沒用過的臥房。
空氣裡彌漫著熟悉而陌生的、消毒水的味道。太宰已經很久沒有來到醫療室了,這四年半他並沒有浪費生命的資格。
太宰閉著眼睛,往被褥深處藏了藏。
“哎呀,你醒了?”
陌生的女性說。“不準備死的話就趕緊起來麵對現實,我說啊,現在可不是放縱自己睡覺的時候吧。”
太宰懶懶地睜了一隻眼睛,看了女性一眼。
她長相標致,身著一襲白衣,大概二十歲左右。金發碧眼,看起來像是歐洲混血兒。*
“……都四年沒見了,不能對我好一點嗎?”太宰慢吞吞地說:“比如說,給我一瓶無痛死亡的藥啦、什麼的。”
“你想得美。”年輕女性說,防禦性地環抱著雙臂,眯起那雙碧瞳,像是擔心太宰突然伸手抓住她似的。“比起那個,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太宰同她對視,鳶瞳深處慢慢浮現出笑意:
“隻穿護士服太單調了吧?來條紅圍巾搭配一下怎麼樣?”
這句話說完,房間裡終於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
有些無奈、又有點釋然的,好像很無能的成年人的聲音。
“這一點還請饒了我吧。據說銀狼已經指定了下一任的社長,我都這把老骨頭了,總不能拿著把手術刀去殺吸血鬼,你說對吧?”男人一邊說,一邊拉開病床邊的遮光簾走進來:
“——太宰君。”
這是一張在港口黑手黨無人不識的麵容。
也是太宰治曾放任謠言流傳的、據說已被暗殺的某個人的麵容。
港口黑手黨的、前代首領。
森鷗外。
此時此刻森站在這裡,卻穿著一身白大衣,脖子上掛著幅聽診器,胸前口袋裡插著隻鋼筆。
頭發有些散亂地翹著,甚至還留著點胡茬。
“愛麗絲醬,給我測溫計。好,現在正常了。本來就不是很健康,下次不要做吹著冷風又喝燒酒又吃海鮮這種事啊。然後,接下來是點滴……”森平靜地檢查完了太宰的身體狀況,轉過頭之後,露出和他們曾經相遇時並沒有兩樣的微笑說:“總之,不要戲弄大人了。這種玩笑話不可以亂講,太宰君。”
太宰便也像年少時那樣歪著頭,故意把臉蒙進枕頭裡,甕聲甕氣地回答:“才不是亂講……回頭局勢穩固了就把爛攤子扔給小蛞蝓好了……誰要做這個首領啊!走之前再炸掉中也的酒庫,下一道銀色手諭說三年之內都不準提供給小矮人高檔酒類……”
森抽搐著嘴角回答,“銀色手諭可不是該這麼用的啊,太宰君……”
兩個人在對話的時候,仿佛回到了擂缽街那間狹小的診室。
空氣裡飄散著灰塵,醫療病曆卡淩亂地堆在書桌上。
坐在病床上晃著小腿的少年,與一臉頭疼模樣從少年手裡搶下藥瓶的男人。
離開港口黑手黨醫療室之前,森回過頭來:
“——四年前,你救了我一命,我欠了你一個人情。我不能拒絕你。”*
這位前代首領、這位普普通通的黑手黨醫生,森坦然說道。
“我曾想救你,卻無能為力。——這種經曆,很高興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愛麗絲跟在森背後,對太宰溫柔地笑了。
3.
這天稍晚一點的時候,太宰走、不,溜出了醫療室。
……結果一出門,太宰就恨不得自己轉頭再躺回去。哪怕再來一次輸液也行啊!
問就是開門遇狗……不,果然還是野犬……不,有一個是實打實的貓係……等等,不要吐槽了!!
迎著敦和芥川情緒激烈的目光,太宰平靜地露出一個微笑。
“你們為什麼在這裡?”
太宰以黑手黨首領的口吻問道,先發製人。
果然敦下意識地垂下頭去。“任務,完成了。”敦乖順地回答,“轄區內殺人鬼已經全部壓製,食人者全殲,另一部分送去了東京分部實驗室,等待二代鬼王喚醒他們的意識。太宰先生,接下來會有什麼新任務嗎?”
太宰還沒有接觸【新世界】的情報,自然回答不上來敦的請命。但是他絲毫不慌,視線移到另一人的身上。
“芥川君呢?又為什麼會出現在港口黑手黨內部?”
太宰輕柔地發問。
“……”芥川沉默了一下,情緒在黑瞳裡碰撞出火花。
“我不會認可你,因為你是讓我憎惡的‘黑衣男人’。”芥川沉沉地說,“我不會殺死你,因為你是銀認可與效忠的首領。我不會敵視你,因為你是另一個世界裡‘芥川龍之介’的老師。……但是,我也不會原諒你。”
“啊啊,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