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莊生曉夢迷蝴蝶(四)(2 / 2)

一篇古早狗血虐文 黍寧 15978 字 3個月前

他想見她,發了瘋一般地想見她。

想和她說對不起,想求她回來。

常清靜動了動唇。

曾經,他並不懂這些男女情愛,但他忽然就明白了。

在王家庵的時候,他是喜歡過她的,當時他不懂,也害怕,更不敢吐露自己的心意,慌亂地固執地就將這好感打作了“友情”。直到蘇甜甜的出現——

那紅彤彤的許願簽,好像在嘲諷著他,他究竟錯過了什麼。

他沒有想到,原來寧桃也一直暗戀著他。

常清靜緩緩闔上眼。

可他卻一次一次被騙,親手推開了她,殺死了她,摧毀了她。

這一錯過就是一輩子。

如果從前在王家庵的時候,他若是膽子大一點兒,他若是沒有那麼驕傲,沒有那麼自負沒那麼愚蠢,他若是能主動開口。

主動向她表明心跡……

他們或許會繼續結伴走下去,牽著手一起走過天南海北,春夏秋冬,一道兒去除妖,一起去捉泥鰍,一起去行俠仗義。

她會教他練字告訴他那個世界的種種,他會認真地教她蜀山功法,他們能從江南走到漠北,能“乏洞庭,上衡越”。

他們會高舉著芋頭葉子一道兒躲雨,他點了篝火,她臉紅得像是能冒煙,抱膝坐著烘衣服。

直到回到蜀山,他會鄭重地向她求親,想讓桃桃她做自己的新娘子。

而那時,桃桃肯定會打扮得很漂亮,穿著嫁衣掀起蓋頭,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像是葡萄。而並非像搜魂鏡中倒映的那樣,她穿著如血的嫁衣,走進了墓室。

可是世事變化沒有給他這個機會。

曾經在王家庵那隱秘的,無人知曉的雙向暗戀,迅速被世事變化的流水衝淡了,一片狼藉,露出猙獰裸露的河床,露出血淋淋的現實。

她已經死了。

天下之大,卻根本沒有她的殘魂。

她的魂魄散落各方,不得安息。

收回了視線,常清靜繼續往前走,身形孤孤單單,衣裳襤褸,偏偏脊背又格外挺拔,在這鬨市中顯得尤為不入。

他走得太入神,一不留神撞到了個衣著華貴的胖高個男人。

對方愣了一下,目光落在這衣裳襤褸的窮酸道士身上,立刻動了怒。

“臭道士!你沒長眼睛是不是?!”

常清靜平靜地移開視線,看了一眼。

對方立刻被他這如魔似鬼的模樣嚇了一跳。

那臟汙的烏發下麵,竟然是一雙極為漠然好看的琉璃眼,臉俊美得不似人間人,隻是眼神泛著點兒紅血絲,寒意冷得透徹。

胖高個嚇了一大跳,但剛剛這一嗓子喊得有點兒大,不少人已經將目光投了過來,他要是這時候認慫反倒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頂著眾人看熱鬨的目光,胖高個沉下了臉色:“說你呢!走路沒長眼睛是不是!”

“你看我這衣服!!”又抖了抖衣角,這綢麵的袍角上的確多出了一團黑乎乎的汙漬。

常清靜麵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垂著眼又繼續往前走。

胖高個這回真的有點兒火了,一把摁住了他肩膀,又嫌棄的甩甩手。

“撞了人還不道歉?!你這就想走?”

“怎麼道歉。”常清靜平靜地問。

這什麼鳥態度?

胖高個勃然大怒:“怎麼道歉還要我教你嗎?!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有錢賠得起的!”

“給爺我跪下來道歉!!”

跪下來道歉這幾個字落入耳畔,常清靜臉上並無多大反應。

胖高個又推了他一把,這一把推得他一個踉蹌。

眼看這少年隻是容貌生得俊,氣勢看著唬人了點兒,實際上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胖高個眼裡立刻多了幾分輕蔑之色,心神定了定,更加耀武揚威起來。

“跪下來,聽到沒有!”

“今天要不跪下來給爺道歉,就彆想走了!!”

周圍的議論聲更加助長了胖高個的氣焰,胖高個愈加得意起來。

常清靜沒有說話,這淺淡的眸子在日光下像冰雪一樣冷漠,看得胖高個心裡無端打了個突。

然而,下一秒,常清靜的動作卻讓胖高個連同圍觀的眾人一道兒驚呆了。

圍觀的過路人抱著的無非是看人倒黴的看好戲心態,誰也沒想到,常清靜竟然真的垂下了眼,撩起破損不看的道袍下擺,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誰能想到這少年竟然真會下跪!

胖高個被他嚇了一大跳,也沒想到常清靜竟然真的這麼乾脆利落,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難免有點兒下不來台。

“就這?!就這樣?”

看這人好欺辱,胖高個冷笑連連使勁兒伸出腳,往常清靜身上替了一腳,勾著他下巴:“這能看得出什麼誠意,要是你能像狗一樣給爺擦鞋,爺就饒了你。”

圍觀眾人不由皺起了眉,又伸長了脖子好奇地看著常清靜要作何反應。

是真的替這胖子擦鞋,還是勃然大怒,不堪受辱,轉身就走。

常清靜眼睫微微一顫,伸出了手。

破爛臟汙的袖口,探出一隻修長如白玉般好看的手,拎起袖子,不聲不響,順從又細致地將這胖高個的鞋從鞋麵一直擦到了鞋底。

看到這少年竟然真給這胖子擦了鞋,圍觀眾人大感唏噓。

都做到了這地步,胖高個終於覺得舒心了,在常清靜將靴子捧在心口擦的時候,突然一腳將他踹翻在了地上,眼裡的鄙薄幾乎漫了出來。

“行了行了,我就大發慈悲饒你一命。”

“沒用的孬種。”

被一腳踹翻在地,半張臉都浸沒在了泥水中,四周或鄙薄或同情的議論聲也好像漸漸地遠去了。

常清靜眼睫一顫,泥水順著那張如玉的臉滑落了下來。

可他反而輕鬆了。

這幾天日日夜夜糾纏他的噩夢好像在這一刻散儘了。

這幾天,他如腹中、喉口吞炭的餓鬼,心火燎原,仿佛被每一秒都被大火焚身,不得安寧。

痛到一定地步,便不覺痛了。

那一刻,他好像也同記憶中的人,和寧桃一樣感同身受了。

常清靜冷冷地垂著眼,緩緩收緊了手指,無動於衷地俯視著泥潭裡的倒影。

泥水淋漓,又臟又臭,也令他作嘔。

他的確自私,愚蠢,自大又瞎了眼。

那一刻,常清靜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這麼厭惡這樣的自己。

人群看著這少年宛如一條落水狗一樣趴在泥潭裡,烏發遮住了眼,好久都沒有動靜,終於覺得無趣漸漸散開。

這幾天,他自甘墮落,和野狗爭食,自我放逐,終於麻痹了自己,終於不再想她了,再也不覺疼了。

常清靜緩緩爬起來,又跌跌撞撞繼續往前。

他不知走過了多少地方,也被人認出來,肆意圍堵嘲笑過。

他甚至和城裡的乞丐相熟了。

“誒,”又瘦又黑的小乞丐,歎了口氣,一雙大得格外嚇人的眼神盯著他看,“我說你明明長得就很俊,看著也不像是走投無路的樣子,怎麼淪落到了這個地步。”

不論他怎麼說,說什麼,常清靜依然無動於衷,沉默地趺坐在牆根下。

小乞丐自覺沒趣,嘟囔了兩聲。

“我要是你,我準要好好梳洗打扮一下,利用這幅皮囊騙個什麼富家大小姐。”

就在對方認為常清靜就這樣放著自己這大好皮囊不用,一直這麼渾渾噩噩下去的時候。

突然有一天,有人終於找到了他。

時至元宵,城裡大放煙花。

有好心人給了小乞丐他們一點兒酒,小乞丐喝了不少醉醺醺的。

就連常清靜也就著破瓷碗喝了一點兒。

砰!砰!砰!

破廟外忽而接連兩三的響起幾聲哨聲,火樹銀花漫天墜落,橙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紫色的、綠色的光灑落人間,如彩星四散。

如驚雷疾雨,旋空飛散。

“看——放煙花啦!”

“好漂亮的煙花!!”

這些無家可歸的乞丐們,從破廟裡擁擠著衝了出來,喜笑顏開,神采飛揚地看著天。

常清靜被擁擠著衝出了廟門,下意識抬頭看了一眼。

煙花飛上夜空,星芒散落在鬢發間,

那紅的,橙的,黃的,紫的光影落在了不遠處一個搴著裙子的姑娘身上。

姑娘梳著雙髻,穿著繡柿蒂花的襦裙,側臉柔和,圓圓的臉,挺翹的鼻子。

咻——

煙花飛躥上夜空,越升越高——

他這一顆心突然劇烈地跳動起來。

桃桃。

越升越高——

常清靜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衝了出去,衝到一半,又仿佛猛然驚醒,刹住了腳步。

緊抿著唇,看著月色倒映下的自己。

他個子躥升得飛快,昔日的道袍已經不合身了,露出半截手腕與腳踝,下頜生著淡青色的胡茬,糙得令他都覺得厭惡。

猶豫了一下,對著倒影,他緩緩地,扯了扯袖口,又垂著眼理了理鬢角的發,心臟劇烈跳動,幾乎快要跳出了喉嚨口。

指尖小心翼翼地落在耳畔,像蝴蝶落在一朵花上,蝶翅微顫般輕柔。

越升越高——

砰!

蓄力到了極致,終於在夜空轟然炸開!!層層的花瓣在夜色中鋪展開!如銀河抖落的星,紛紛揚揚落下。

煙花照亮了樹底下的影子。

常清靜渾身一顫,指尖都忍不住顫抖起來,再往前看時,哪裡還有那個搴裙的身影。

好像有無數根一指粗細的鋼針,密密麻麻,深深地刺入血脈裡。

緩緩地,他難堪地閉上了眼。

【桃桃,我——我——】

【所以、所以你一定要儘快想起來,想起來甜甜!】

“這煙花真好看,真希望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就在絕望幾乎將他吞噬的那一刻,耳畔突然又響起了個熟悉的身影。

常清靜半邊身子都好像僵住了,緩緩轉動了一下脖頸,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忽而又出現在他麵前的,近在咫尺的寧桃。

寧桃閉著眼,雙手合十,臉色很認真,一本正經地念念有詞,絮絮叨叨。

“這煙花真好看,真希望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常清靜猛地抬起頭,呼吸也忍不住放慢了,他心跳如擂,卻驀然看見

那些遊光落在她裙裾,如同靈活的遊魚,勾著裙邊擺尾倏忽又消失了個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