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靜死死地盯緊了自己的手,煙火的紅光灑落了下來,眼前好像浮了層朦朦朧朧的紅,像有鮮血從指尖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小師叔!”
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極為驚訝的聲音。
孟玉瓊張了張嘴,震驚地看著眼前的故人。
這幅模樣,就連他都不敢相認。
那確實是常清靜沒錯,頭發已經長得很長了,這三年來未曾束發,也鮮少打理,偶爾沾了冷水以手代梳。
少年,不,男人烏發垂落腰際,眼睫依舊很長,半垂著眼。
離去前的那道袍已經泛了黃。人比之前白了不少,皮膚是一種病態的蒼白,整個人像是霧中的花,水中的月,疏淡脆弱。
孟玉瓊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兒碰上失蹤了將近三年多的故人。
這還是小師叔嗎?!這還是之前那個高高在上,一塵不染的常清靜嗎?
孟玉瓊怔在原地。
常清靜也看到了他,但他隻是掀起眼皮,淡淡地掃了他一眼,轉身又走進了破廟裡。
孟玉瓊猛然回神,抬腳追了上去,邁過這一地的稻草,看見這破廟裡的一片狼藉,孟玉瓊神情複雜,嗓子像是被堵住了。
這幾年,常清靜就是這麼過的嗎??就靠自踐自棄來放逐自己,安慰自己,麻痹自己嗎?
孟玉瓊回過神來之後,想要帶他走。
少年也已經長成了沉穩的青年,輪廓柔和,看著這狼狽的故人,忍不住紅了眼。
“小師叔,和我、和我回去罷,掌教很想你,玉真也一直在找你。”
常清靜沉默不語,一聲不吭,閉上眼,喉結滾了滾。
他終於明白了,不論他怎樣去做。
他都麻痹不了自己。
沒有誰能再將故人,將他的朋友,將他的桃桃還給他了。
錯過了就是這一輩子。
她終於成了,他這一輩子的求而不得,成了這天際遙望不可及的月色。
……
而自從蘇甜甜捂著斷手回到鳳陵仙家的時候,就是謝濺雪一直守在她身邊,日夜照顧。
鳳陵仙家請來了最好的醫修,都說這手接不上去了,這劍氣已經深入骨髓,破壞了筋脈血肉。
蘇甜甜無法忍受這個事實。
每天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手癡癡地看,手腕已經重新長起來了,圓圓的,像一個小饅頭。
這麼醜,這麼醜。她無法忍受自己沒了左手,迅速消瘦了下去,幾乎快瘦得脫了相。
蘇甜甜她眼睛本來就大,如今瘦得像個皮包骨頭,那雙眼愈加大而幽怨,看著頗有點兒滲人。
謝濺雪一進屋的時候,就看到蘇甜甜抱著膝蓋坐在床上怔怔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謝濺雪走上前,沒有說話,隻是摸了摸少女的腦袋。
蘇甜甜轉過臉來,小聲抽噎著,眼眶紅紅的,咬著嘴唇問:“濺雪,你還會要我嗎?”
謝濺雪垂著眼,撫摸著蘇甜甜的手微微一頓,
“不不不。”說到一半,蘇甜甜又急急忙忙搖了搖頭,“濺雪,你彆說話!!”
在蘇甜甜怔愣的視線中,謝濺雪的手又重新落在了她烏黑的發頂,眸光溫潤,笑意溫和地搖了搖頭,“抱歉,甜甜,我不行。”
謝濺雪表現得太溫和了,蘇甜甜甚至還以為就像小時候一樣在玩鬨。
“我是認真的。”蘇甜甜覺得委屈極了,又覺得無端鬆了口氣,感到慶幸。
少女癟著嘴,哼了一聲,扭過了身子不理他裙子下麵火紅的尾巴甩來甩去的:“濺雪,你再騙我!我、我不理你了!”
就像小時候一樣,她以為她會等來謝濺雪“噗”地笑起來,拉著她的手安慰。
然而,屋裡卻突然安靜了下來。
謝濺雪溫和地笑著,抽手輕輕將蘇甜甜推開,看著蘇甜甜驚恐的視線。
“甜甜,我是認真的。”
他對於蘇甜甜,有青梅竹馬之誼,卻並無男女情愛。
謝濺雪一直很清楚,他最愛的一直都是他自己,他做夢都想擁有一個健康的、健全的身軀。
謝濺雪凝視著燈光下的蘇甜甜。這樣的蘇甜甜,尤為陌生,但這殘缺的手腕反倒讓他生出了點兒微妙的快意之情來。
要說這麼多年下來,他不嫉妒蘇甜甜這健康的身軀是假的。
蘇甜甜呆了半秒,方才那又驕傲又天真的表情消失了個無影無蹤,她做夢也沒想到等來的不是安慰,而是這個。
那一瞬間,她好像覺得天都塌了,忍不住哭了出來:“為什麼?為什麼?!斂之不要我了,濺雪你也不要我了嗎?”
謝濺雪苦笑。
明知接下來這句話無疑與一把殘酷的利刃砍向這個已經瀕臨崩潰的姑娘,但他還是像是被誘惑了一般開了口,親手將她推入了地獄。
“對不起,甜甜。”謝濺雪輕聲道,“再給我一點時間。”
蘇甜甜拚命搖著頭,推開他,又大哭起來,看著他的眼裡閃爍著憎恨。
“騙子,你們都是騙子。”
謝濺雪卻垂下眼,轉身離開了屋,任由蘇甜甜在屋裡撕心裂肺地哭了很久很久,自始至終他都沒有回頭。
蘇甜甜趴在床上渾身上下都忍不住發抖。
她嚎啕大哭。
她好後悔,真的好後悔,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斂之不是喜歡她的嗎?
蘇甜甜的眼淚溢出眼眶,她瘋了一般地牽著裙子衝出了屋,抓住一個鳳陵仙家的弟子就忍不住憔悴地問,是不是她做錯了?
那些鳳陵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奈地歎了口氣。
蘇甜甜坐在廊下,被人團團包圍著,抽噎著抹著眼淚:“我不知道桃桃喜歡斂之,倘若我知道,我也絕不會這樣做,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唉,你彆哭了。”另一個鳳陵弟子愁眉苦臉地拍了拍她脊背,輕輕安慰,“這,這也不關你的事啊。”
被眾人包圍安慰,蘇甜甜終於又覺得心裡好受了不少,小聲地嗚咽著,耳朵也耷拉了下來。
“桃桃她應該和我說的,她若是和我說了……”
“可現在斂之卻因為這事記恨上了我。”蘇甜甜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抱著一個鳳陵師姐哭道,“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鳳陵弟子張大了嘴,站起身,驚訝地問:“吳道友?”
“何、何道友?”
隻見廊下不遠處,沉默地站著一群少年少女。
閬邱、蜀山、鳳陵皆有。
其中吳芳詠和何其是最為眼熟的。
何其眼神有些複雜,而身後那些三家弟子們神情也尤為古怪。
他們本來是跟隨著師長前來商議度厄道君伏誅之後的收尾工作的,卻沒想到會撞見廊下這一幕。
吳芳詠木然地站在廊下,眼神漠然,看著蘇甜甜的眼神像是在看個什麼怪物。
“你剛才在說什麼。”緩緩地,吳芳詠終於開了口,少年死死地盯緊了蘇甜甜,嗓音沙啞。
“你在說什麼?!”
“芳詠哥哥?”蘇甜甜驚愕地抬起頭,立時有些慌了神,匆忙站起身。
她雲鬢散亂,眼角還是紅的,眼淚濡濕了眼睫,看著尤為可憐。
可在這一瞬間,吳芳詠突然覺得惡心。
他已經打算告彆鳳陵,啟程回到金樂鎮,再也不回來了。
他和常清靜都對不起寧桃,無顏再待下去,每在鳳陵多待半秒,吳芳詠就覺得烈火噬心般地難受。
這一輩子,他或許就會做一個平庸普通的凡人,在這負罪懺悔中度過一生。
可是,他沒想到,卻讓他聽到了這一席話。
吳芳詠嗓音嘶啞,木然地一字一頓地問:“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她竟然、竟然將這些錯誤全都推脫了個一乾二淨!!
這都是他們的罪,他們的錯,他認了!可是蘇甜甜呢,蘇甜甜她竟然還能被人安慰哭泣,將這些錯誤推脫了個一乾二淨。
蘇甜甜慌了神,眼淚奪眶而出:“芳詠哥哥,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沒有了斂之,沒有了濺雪,她不能再失去吳芳詠了。
“彆碰我!!”少年突然像個暴怒的獅子一樣怒吼出聲。
“彆碰我!!!”
吳芳詠死死地瞪著眼,幾乎快咬出了血。
他覺得自己真蠢,蠢得無可救藥!他明知道蘇甜甜她有些小心思,卻還是一腔情願地喜歡上了她,覺得這些小心思也無可厚非。
這一段時間,他也沒有一天是真正睡好的。
幾乎每一天,他都能想到……寧桃。
他覺得仿佛被熱油烹炸的愧疚和痛苦。他對蘇甜甜的感情,是建立在彆人痛苦之上,他甚至因為這事指責了桃子,指責她挖牆腳。
這十多天下來,吳芳詠茫然地發現。
他對蘇甜甜的感情似乎淡了。
蘇甜甜和他印象中那個甜甜妹子不再一樣了。這感情的變化無關乎蘇甜甜斷手不斷手。
彆說她斷手,就算是她毀容,他也會始終如一地愛她。
這細微的感情變化誕生於失望。
吳芳詠纖長的眼睫微微一顫。
失望於蘇甜甜對待常清靜、寧桃他們的態度。
吳芳詠脊背挺直,站得遠遠的,看著廊下的蘇甜甜。這樣的蘇甜甜,尤為陌生,他一時說不上話來。
蘇甜甜渾身一顫,茫然地睜大了眼,眼淚順著尖尖的下頜淌了出來。
“芳詠哥哥,你、你聽我解釋。”
“那你說啊!你倒是說啊!!”
吳芳詠眼睛充血,額角青筋狂跳不止:“那你倒是解釋啊!!”
“說啊!”
“說你為什麼大半夜鑽到常清靜屋裡!”
“說你為什麼明明在孟玉瓊警告之後,卻還是去欺騙清淨!”
“說你為什麼和謝濺雪糾纏不清!卻還要散播寧桃挖你牆腳的謠言!”
在這幾乎狂風暴雨的怒吼中,蘇甜甜步步後退:“我……我隻是想救濺雪。”
此話一出,吳芳詠突然安靜了下來,看著蘇甜甜的眼裡是濃濃的失望與痛恨。
“事到如今,你還在找借口嗎?”
“我對桃子做了什麼,我認,而你何還要把自己身上的錯處,推個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