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生曉夢迷蝴蝶(四十九)(1 / 2)

一篇古早狗血虐文 黍寧 13948 字 3個月前

黑霧順著衣擺繚繞而上的時候,常清靜麵色微微一變,立時覺察出了不對。

旋即又安定了心神,心想,鳳陵仙家主攻神識,神識一脈,又以謝迢之為個中宗師當真如此。

這霧氣興許是謝迢之的手筆,大霧已經將他與桃桃兩人儘數覆蓋,身邊不見了寧桃的蹤影。

常清靜薄唇半抿,不敢掉以輕心。蹙眉凝神,專心致誌地往霧氣中走去。

他與桃桃踏入的分明是謝迢之所住的彆苑,但腳下的路卻恍若有千裡之遠,走了許久也未曾見到儘頭。

越往前深入,霧氣便越厚,這霧氣浸沒全身,每吸入一縷,便可亂人心神,引動人心頭雜念。

饒是常清靜運功抵擋,依然避無可避地中了招。

放棄了抵擋,常清靜放下了手,靜靜地看向眼前這一幕。

大霧中,隱約一道窈窕的身影。

是蘇甜甜。

少女仰著小臉,“嘻”地笑開:“小牛鼻子!”

蘇甜甜宛如隻花蝴蝶一般,牽著裙子圍著他蹦來跳去,“小牛鼻子,我喜歡你啊。”

常清靜垂眸,心裡大概摸清了這霧氣是針對什麼而來的。

這霧氣針對的無非是人心中弱點,大多數幻境也都是如此,十多年前,他曾遇到的那隻蜃獸依然。

佇立在濃霧中,常清靜靜靜地看著蘇甜甜或笑或哭,訴說著對他的愛意。

在殺了師尊,與蜀山長輩親朋決裂之後,他道心經過錘煉,比以往更加堅定。這幻境無非是想引動他心中愧疚之情。有過當初破局的經驗,常清靜發出一道劍氣,劈碎了麵前的蘇甜甜,繼續往前走。

雲霧如幕布般自兩邊散去,顯露出了一座清雅樸素的宅邸。一眨眼的功夫,常清靜他便從一個成年男人,變成了一個小手小腳的幼童,正被一位美婦人牽著蹣跚學步。

“哈哈哈我們家阿奴可真乖喲。”

美婦人往他背後推了一把:“快,你爹在前麵呢,阿奴快去找爹爹。”

常清靜抬眼看向前方,不遠處,站著一位與他容貌八分相似的中年文士,望著幼子笑容滿麵,目光和藹。

拜入蜀山,一彆紅塵數十年,他幾乎都快忘了父母親朋的容顏。

感受著手上傳來的淡淡的溫度,常清靜默然半秒,掙開了父母的手,繼續往前。

往前,霧氣化作了熊熊燃燒著的火焰,昔日的“家”付於一炬,化作一捧焦土。

年幼的常清靜,跪在廢墟上,眼珠血紅地去扒這些瓦礫,將這廢墟中已經燒作焦炭的斷肢拖到一邊的空地上,努力拚成個全屍。

常清靜目不斜視,平靜走過。

霧氣旋開即合,最終又化作了白雪皚皚的蜀山。

少年快步行走在人群中,麵色窘迫,臉色臭得像塊石頭。

在他身後,是十多個笑得東倒西歪的少年。

“嘻,我們小師叔,這蜀山上威風凜凜的執劍弟子,這麼大了竟還穿著開襠褲。”

漢之前,人們常著“絝”,那時指代的便是開襠褲,在褲子外穿一層裙裳。自魏晉起,人們便開始穿上了有襠之褲,開襠褲多為幼童穿著。

張浩清將他帶回蜀山,自然不可能一一教他這些瑣事。

他便這樣糊裡糊塗一直穿到了少年,直到,某次維護蜀山戒律之時,與人過招,劍風撩起了裙擺,立時便有蜀山弟子大叫起來。

戒律是維護不下去了,常清靜收起劍轉身就走,腳步踉蹌,恍若落荒而逃。

他作為執劍弟子的尊嚴掃地,自那之後,常有蜀山弟子見到他小聲議論。

這一次,常清靜指尖發出一道劍氣,一劍劈碎了眼前的霧氣。

道旁的霧氣聚攏,化作一位白發的仙翁,溫和地看著他,朝他招了招手:“斂之。”

常清靜喉口一啞:“……師尊。”

張浩清笑問他:“後悔嗎?”

常清靜攥緊了手掌,跪下行了一禮:“弟子不悔。”這才起身離開。

起身的刹那,霧氣又變。

這一次,常清靜毫不遲緩的腳步卻頓住了,神情微微動容。

麵前是寧桃。

他預料到桃桃早晚都會出現,也在心上做好了準備。他以為,他見慣了幻境中的她,“殺”了她數百次,早已波瀾不驚,這幻境中如果有什麼他不怕的,想必就是“桃桃”。

可是,常清靜他高估了自己。

麵前站著的少女,與以往的高高興興的模樣大不相同。她麵色慘淡,總是梳得整齊的發髻散落,披著長發,眼淚無聲地從頰側滑落,猶如一抹孤魂野鬼。

常清靜心中一動,心裡泛起了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這是之前他在客棧看到過的桃桃。

寧桃的目光並未落在他身上,她隻是往前走。

常清靜猛然驚覺,不知何時起,地麵竟然變作了陡峭的懸崖,寧桃一路向著懸崖走去,

在他麵前跌入了無儘的深淵中。

安靜。

四周安靜得仿佛隻能聽到常清靜的呼吸聲,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常清靜遍體生寒,腳下再也動不了一步。

崖畔的風聲呼嘯而過,四周的景色逐漸扭曲,又聚攏成一個新的幻象。

還是寧桃。

這一次她從萬丈高樓上一躍而下,在他麵前粉身碎骨。

在這幻境中,寧桃一次又一次,自戕於他麵前。

“我本來布下這幻境就是想探明你的真實身份,雖早有預感,卻還是沒想到李寒宵竟然當真是你。”

霧氣中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嗓音,這語氣三分驚訝三分了然。

這道聲音來得正好,常清靜凝神細聽,強行揮劍劈散了霧氣,大步走了過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頎長清瘦的背影,昂著頭站在廊下。

謝濺雪笑道:“李道友,或者該稱呼你常清靜?”

看到謝濺雪,常清靜並不意外,抽動了一下眉毛,平靜地說:“果然是你主動將我們引向此地。”

“洞庭的命案是出自你的手筆。”

“錢管事也是殞命於你手中?”

謝濺雪笑了笑:“是我沒錯。我本是想轉移你們注意力於家主身上,沒想到你們倆倒沒被這幾句隻言片語所迷惑。”

常清靜沒吭聲。

他與張浩清一早便懷疑謝迢之是那個為了飛升而無所不用其極之人。倘若謝迢之真是那個陰謀家,他需得精心保養自己的真元,不能使它為外物所玷汙。殺人容易招致怨念魔念,他絕不會用殺人這個方式突破心魔。

謝濺雪落落大方地一一應了,笑著走到常清靜麵前:“此地就我們兩人,常道友你本就對我抱有敵意,那我也無需再另行遮掩。”

“洞庭那些百姓的確都是我殺的,”謝濺雪道,“你也知道我身子骨不好。雖說喝了你那半碗心頭血,延長了壽命,但我這病體卻並無任何更改。”

謝濺雪淡淡道:“我自小就羨慕那些能跑能跳的孩子,羨慕他們有一具健康的身體。我這一生唯一的目標也就是能像普通人一般健健康康的活著,能跑能跳,能修煉。”

“托你那半碗心頭血的福,我如今已經不用日日擔心自己哪一天會突如起來的死去,但這還不夠,我還要一副強健的體魄。於是,我煉化那些人的生氣為自己所用。卻沒想到讓你們誤打誤撞發現了我埋屍之地。”

“哦,錢管事是個替死鬼,可惜又被桃桃覺察出來了不對勁之處。”

常清靜眉梢微動,蹙眉道:“你告訴我這些作什麼?又為何選擇這個時候現身。”

謝濺雪苦笑:“不是我想現身,而是我不得不現身,桃桃太聰明了。我今天下午虛晃的這一招,你們都未曾中計。她這麼查下去,我早晚都會暴露,你們都已經進入了鳳陵地界,總歸已經是甕中的王八。我此時不現身更待何時?”

常清靜:“桃桃呢?”

謝濺雪:“她很好,隻是暫且被幻境困住,不得脫身。常道友,我們做個交易吧。我知道你想保護她。”

“我很喜歡她。”謝濺雪輕輕笑起來,“她和我很像,是我的同類。一樣死氣沉沉卻向往著生,向往著活。”

常清靜轉動脖頸,麵色轉瞬之間蒼白如雪。

“我想你也看出來了,你看這幻境。”謝濺雪仰頭望去,“她一直想死。”

“我知道,在她這副生機勃勃的假象之下,是一顆怎樣矛盾痛苦掙紮的心。”

“這都是你害的。”謝濺雪揚起個堪襯憨態可掬的笑,步步緊逼道,“你害了她,害她從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到如今不得安寧,日日想死。”

“你親手殺了她不說,又自欺欺人,將她困在蜀山。你所做的這一切與其說是為了彌補她,倒不如說是讓自己心理好受一點兒。”

“她為了應付你,又要每日做出這副樂觀向上的模樣。她自己都活得生不如死,卻還考慮你的心情,怕你瘋,怕你入魔,願意和你從頭開始。”

常清靜麵色愈發蒼白難看了點兒。

謝濺雪卻攻勢陡然一緩,又笑起來,“你也知道你害她日日想死,所以你幻境中看到了她一次又一次自戕於你麵前。”

“常道友,我說得對不對。”

“傷害既已造成,彌補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兒的自欺欺人。不論你做什麼,這道疤還在,永永遠遠一直都在。”

謝濺雪嗓音輕柔,笑意溫潤。

“桃桃她不會因為你折磨自己就會原諒你,也不會因為你感到愧疚,你喜歡上她,便會原諒你。”

“哈哈哈你如今扮作另一個人的模樣,接近她,學著……你以為這樣她就喜歡上你了嗎?”

他和謝濺雪都知道,這一切都是個一戳即破的可怕的幻象。

常清靜眉目清凝,截斷了謝濺雪的話:“你和我說這些,是為了什麼。”

謝濺雪撫掌笑起來:“那我們就邁入正題吧。”

“你若是願意做我的藥人,供我日夜取血調養身體,我便放了她。”

果然如此。

常清靜神情不動,除了麵色略微蒼白,看不出謝濺雪剛剛這番話對他的影響。

謝濺雪:“常道友,你說要是讓桃桃知曉李寒宵就是常清靜,常清靜就是李寒宵,她會作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