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清靜這一走就是大半年。
自那天他孤身一人走入夜雨中,黑夜仿佛將他吞噬了,他再也沒有出現在寧桃麵前,也鮮少有消息傳來。
偶有消息,無非也是謝迢之出關,嚴令罰罪司追捕常清靜。罰罪司的修士一次又一次追上了他,一次又一次重創了他。
他受傷不知不覺間已經在修真界是個值得慶祝的好事,人人喜氣洋洋地互相慶祝,慶祝他們斷了他一臂,道遲早必將他捉拿歸案。
半年後。
江南一艘烏篷船上,孤舟燈青,月華收練,夜雨如注。
桃桃匆匆忙忙披著蓑衣頭戴鬥笠,提著盞魚燈,矮著身子鑽入了船艙,冰冰冷冷的夜雨胡亂地在臉上拍,夜雨亂打魚燈,搖曳出迷離的水樣般的微光。
這艘船不大,船艙裡卻滿滿當當地堆了不少書篋。
“這雨下得好大!”費勁擦了把臉上的雨水,解開身上的蓑衣,桃桃歎了口氣道,“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到得了諸暨。”
自從那次與常清靜分彆之後,桃桃又回到了白鷺洲書院念了兩個月的書。兩個月後,張瓊思和宋居揚一行終於忙完了手頭上的事,前來接桃桃離開。
四人向宋先生辭彆,又繼續天南海北的到處跑,去了雲南滇池、金沙江、騰衝,去了蜀中,去了巴水、荊州……
張瓊思盤腿坐在船艙中,膝上放著張地圖,在圖上勾勾畫畫。
他們已經遊曆了不少地方,這回是受宋先生所托,前往紹興府諸暨縣拜會宋先生一位好友——梅大俊,對方亦是一位算術大家。
見過了山川地理之廣博,天文星辰之深邃奧妙,四個人一邊走,一邊充實自我。
換下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桃桃趴在船艙裡,也開始記自己的學習日記。
“易傳曰,仰以觀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窮理之事也,儒者格物致知將以順性命之理而立天地之道……這大半年裡。我和瓊思姐姐跑了許多地方……”
他們四個年紀小,其中以張瓊思學識最為廣博,然而即便是瓊思姐姐都沒到能著書立說的年紀,所能做的不過是四處遊學順便完善現如今的地理誌。
這回前往諸暨,又是受宋先生所托,幫著這幫大儒打下手,梅先生如今正忙著將自己學習天文曆法之心得彙作一本書,他們就幫著訂訛補缺,查查可有什麼計算錯誤。
打了個哈欠,桃桃揉了揉眼睛,合上了日誌。
金蟬脫殼之後,她非但解了毒,身體更加健康,皮膚更白了,就連視力也回歸到了正常水準。
有了曾經的前車之鑒,寧桃對自己這雙眼十分之愛惜,在搖晃的船艙裡,晦暗的燈光下看書是大忌!!做了會兒眼保健操,將日誌往枕頭底下一塞,桃桃閉上眼開始睡覺。
她對她現如今的生活十分滿意。
見識了天地之遼闊,才意識到從前困於方寸之間的自己有多狹隘。
第二天船靠了岸,又步行了一段時間,終於到了梅先生的居所。
才到住所門口,剛巧在門前碰到了不少儒生,當中也有太初學會的師兄師姐,最讓人意外的是,桃桃竟然看到了本應還在白鷺洲書院的邵康和孟狄。
將寧桃的震驚收入眼中,孟狄笑道:“怎麼?桃子看到我倆你就這麼驚訝?”
邵康解釋道:“宋先生也叫我們來幫忙打下手。”
“誒!瓊思,桃桃,你們來得挺快嘛!”師姐招招手笑道。
其餘幾個並非太初學會的學子看了眼寧桃、蛛娘和小揚子,俱都麵麵相覷。
怎麼來了仨小孩?
在場的學子外貌大多已二十多歲或三十多歲。這回幫著梅先生著書,訂訛補缺並非易事,來的大多也是年紀稍長的師兄師姐。
問題是這仨小孩跑來是乾嘛的。
“哦這是寧桃,宋居揚和蛛娘,都是一塊兒來幫忙的。”太初學會師姐笑道。
眾學子:……!騙人的吧!!
梅先生是位樣貌清矍的中年文士,白發被整齊地梳攏入鬢角,眼角的細紋很深,看人時目光溫潤和藹,卻毫無老年人的渾濁,隻覺得清明。
桃桃和張瓊思從前在學會見過梅先生一次,這回算是久彆重逢。
桃桃和小揚子一進屋,中氣十足地大喊了聲:“梅先生!!”
“學生見過梅先生!”
梅大俊此刻正在伺弄花草,放下了手裡沾著泥的剪刀,詫異道:“咦?你們來得這麼快?吾還以為你們至少要正午才到。”
短暫的寒暄之後,梅先生領著他們屋裡走,和藹的看著桃桃他們,嘴中卻吐露出最恐怖的話語:“這麼長時日沒見,待會兒定要考考你們的學識,看看你們可曾懈怠。”
四人頓時如遭雷劈。
桃桃心臟立刻停跳:……開學考什麼的最凶殘了好嗎!
蛛娘顫巍巍道:“先生,我能不能不考啊……□□□□a□□□□”她是妖怪,剛開智還沒多久的妖怪,最笨了好嗎?
梅先生淡定道:“不能。”
張瓊思默默攬蛛娘入懷:“乖乖,不哭啊,小乖乖。”
梅先生家中不大,卻遍栽嘉木繁華,青瓦白牆亙以綠水,
“吾平生無所好,唯嗜書與花。”梅先生笑著伸手指指點點,言談間頗有幾分自豪,和剛剛那個一來就要開學考的恐怖大佬恍若兩個人,“這是四季海棠,牡丹、芍藥、這是……”
在指向一團粉色的小花時,梅先生頓了頓,捋須笑道:“這我便要考考你們了,你們可知曉這是什麼?”
這就像寧爸爸,寧爸爸生平無所好,唯獨愛花,愛酒,愛看網絡,愛下棋。可以說是天|朝中年男人之模板。每當家裡來人時總要向客人顯擺一番自己伺弄的花花草草。
跟著寧爸爸擺弄花草久了,桃桃蹲在這叢小花麵前多看了兩眼,略一思索:“先生這個是不是扶桑繡線菊?”
“扶桑繡線菊?”梅先生詫異地道,“你竟然知道此花,這的確是從扶桑傳來的。”
看著桃桃的目光中已多了幾分賞識。
“不錯,看來這段時日的遊曆的確長進了不少。”
“哦這個你們應當是不陌生了,”梅先生指著不遠處黃澄澄的佛手柑笑道,“聽聞你們前不久剛從閔地折返。”
“這是佛手柑。”察覺到梅先生的考校之意,桃桃道,“裡麵肉白無子,味短而香馥最久,置之室內,香氣彌久而不散,南人以此雕鏤花鳥,作蜜餞果實甚佳②。”
十多個人邊走邊交談,來到屋裡,梅先生叫他們坐下,又從室內拿出來了一遝卷子,大笑道:“聽聞你們要來,這是我前幾天便為你們準備好的卷子,做吧。”
末了,還十分貼心地補充了一句:“我就在這兒看著你們,不急。”
十幾個悲催的學生差點兒齊齊淌下熱淚來:先生我們不需要你如此上心的!!
誰說古人算數不好的?比如說隋唐之後,我國《開元占經》所載《九執曆》中便曾經介紹天竺傳來的正弦函數表。這卷子上的題目難到桃桃拚命抓頭發,絞儘腦汁,頭都快炸了。
好不容易做完了,也到了正午時分。
眾人崩潰的表情似乎是愉悅了梅先生,梅先生眉眼含笑,大發慈悲地叫他們去吃飯,又叫幾個年紀最長,成績最好的學子在東廂房幫忙批改試卷。
這卷子上都為曆算題,題型艱澀難懂,計算複雜,又融入了不少西洋那邊兒的幾何題型,比如說《授時曆》中這個“弧矢割圓術”,即與求解球麵直角三角形的方法是類似的。又或者是《授時曆》中這個“招差法”。
其中一個師兄批著批著卷子默了,睜大了眼。
將這卷首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沒錯,這上麵的確寫著“寧桃”的名字,也就是今天上午看到的那小孩兒!
如果他未曾記錯的話,這似乎是經他手下批改的得分最高的卷子了。
師兄立即有點兒懷疑人生,以為是哪裡出了錯,忙又仔仔細細核算了一遍。
沒錯,的確是最高的分數。
而且這小姑娘答題十分工整,有邏輯,寫得一手好字,看著十分讓人賞心悅目,這字體他竟然生平未曾見過。
“你們都來看看!!”師兄用力拍了拍桌子,驚歎道,“你們都來看看這卷子可有什麼問題?”
其餘的師兄師姐紛紛湊上頭來,也倒吸了一口涼氣,聚在一起又檢查了一遍,的確是沒有問題,加分上麵也沒有特彆寬容。
這卷子是梅先生親自出的,有三道題尤為難,這小姑娘竟然能考出這麼高的分數簡直就是奇跡。
“這個姑娘叫寧桃?!”師兄乙捧著茶杯,興奮地說,“我們這小師妹天資竟然如此之高。”
就在這時,一位太初學會的師姐剛好打了水走屋外走了進來:“你們在說什麼呢?”
“你看看。”眾人激動地抖了抖卷子,“這你們太初學會的小師妹的卷子。”
“哦,寧桃啊。”太初師姐伸出一個頭,看了一眼,又不感興趣地收了回去,“這正常。”
在場眾人:……雖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總感覺好像莫名其妙地被太初學會的狠狠秀了一把。
某師姐丙惡狠狠掐住了太初師姐的脖子,怒道:“給我裝!繼續給我裝逼!”
在場眾人都是來自各儒門學會,對於這些好苗子個個都是思之如狂,太初學姐這無形裝逼,最為致命立刻招來了眾怒,筆墨紙硯與空中亂飛。
而此時此刻,以張瓊思為首,蛛娘、宋居揚、邵康等幾個小的正在鬼鬼祟祟地蹲在廊下商量正事。
“蛛娘,”張瓊思肅然道,“你確定沒有走漏風聲。”
蛛娘猛搖頭:“沒呢沒呢。”
“小揚子!”
小和尚抬頭挺胸:“到!!”
張瓊思手指著他:“東西都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