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未亮,小林帶著常清靜轉移陣地。
這城隍廟早上人來人往,人多眼雜,不好再待下去。
安置好了常清靜之後,他懷裡揣著信照著之前罰罪司修士留下的地點走了過去。
本以為這仙家約定的地點,不是什麼洞仙福地,好歹也是個什麼高門大戶吧,卻沒想到隻是座江南城鎮再普通,常見不過的民居。
青瓦白牆,並無任何獨特之處。院中綠柳低垂,擺著些花花草草,種著些佳蔬菜花。守在院子裡的人卻並非常人,個個身佩刀劍,容貌紮眼,一身蕭蕭肅肅的殺氣。
踏入正中的那件屋舍,便看到有幾個修士正坐在一圈櫸木椅上議事。
小林有些遲疑。
單看這屋子,那什麼罰罪司倒真像是樸實無華,沒啥架子,為民請命的。常清靜他真的犯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不成?
可是他也不像啊?
小林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個所以然,那廂坐在主位的修士已然抬起眼看向了他。
謝迢之神情沉穩淡然,手畔擱著一杯茶卻未曾動過。
小林緊張得渾身冒汗,托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並將信一並奉上,偷偷覷眼打量著這位嶺梅仙君。
這位嶺梅仙君,當真如同一支經霜的梅花,梅骨天成,容貌峻拔中不失秀美,眉梢微擰,自有一股淡淡的威壓縈繞於屋舍中。
謝迢之問道:“他人在何處?”
小林直冒冷汗:“他、他叫我送了這封信後便轉身離開了。許是不信我,怕我通風報信。”
謝迢之並未多為難他,得知他的來意之後,便叫人帶他下去喝茶休息。
“我已知曉,勞煩你跑這一趟。”
這……這就完事了?小林瞠目結舌。
但身邊已有修士禮貌地請他下去了。
小林暗暗腹誹,到底在這位仙君麵前沒敢多待。
彆看這仙君神情淡然,但站他麵前他總覺得怪瘮得慌的,像是風霜迎麵打來,凍得他直哆嗦,不敢多說一個字。
待小林一走,屋裡各宗門長老不由麵麵相覷:“仙君,常清靜他說了什麼。”
謝迢之將信封重新合上:“他與我約戰。”
滿座一驚。
謝迢之略一思索,信手在半空中虛虛一點。
憑空中立時浮現出幾行字跡來。
這正是信中的內容,觀其字跡險峻冷峭,一個蜀山弟子道:“這是小師——這正是常清靜的字跡。”
謝迢之又道:“便約在下月初一。”
眾人不由抬眸看去。
字不多,隻短短幾行。
內容簡單概括一下便是,自扶川穀入魔起,便深受魔念困擾,弑師並非出自本意,行錯踏錯,走到這一步已無回頭路,不願再繼續下去,也不忍再牽連無辜百姓。
擇定下月初一與嶺梅仙君約戰。
“下月初一,生死之戰。”
眾人默默咀嚼著這信中的內容。
“過往仇怨……以劍消之……死生不悔。”
謝迢之緩緩曲起指節,摩挲著桌麵,閉上眼,沉默不言。
這信中的暗潮湧動隻有他與常清靜才知曉,他知道他想要什麼,這才特地定下了這場隻有兩人之間的生死約戰。
謝迢之合攏了信。
“那仙君……去嗎?”有人猶豫地問。
謝迢之道:“去。”
眾人又“嗡”地一聲炸開了鍋。
“仙君不可。”
“這若是常清靜的陰謀該如何?”
又或者是讚歎謝迢之願以孤身濟天下之危難的,或真心擔憂他的安危,或假意奉承,混在一處,看不分明。
聽著耳畔這嘈雜的吵鬨聲,謝迢之內心並無多大觸動。
“願以孤身濟天下之危難”說得好聽。謝迢之也知道自己算不上個好人,他願意去,也無非是不願再打著什麼蒼生正義的旗號為自己謀私利。
他的私事,他多年的夙願,他不願假手於他人,自己親自前去解決。
至於他這多年的圖謀能否在一朝達成,則全憑二人實力。
這樣很好。
……
小林在外客廳坐了一會兒,吃了幾塊糕點,喝了幾杯茶,好不愜意,就有點兒不願挪窩了。
等有修士請他出去的時候,還有點兒不大情願。
不過在看到對方手裡拿著的一包銀子之後,小林立刻改變了自己的態度,麻溜地站起身,笑著接過了銀子,腳底抹油轉身就走。
走出這座民居後,小林沒著急回去,而是照常清靜的吩咐,四下晃悠了兩天,留意有沒有人追著自己來。
有了銀子在手,這兩天時間,他過得那叫一個舒服。等到第三天的時候,又上酒樓點了一桌好菜,敞開肚皮痛快地吃了一頓,還沒忘打包一份給常清靜帶去。
……
“我說,你真要與那嶺……嶺梅仙君約戰啊?”小林嘖嘖感歎。
此時此刻,兩人正窩在城郊的一處土地廟裡,麵前鋪開一張小林問酒樓要來的桌布,其上擺著幾道菜。
常清靜埋頭吃菜:“嗯。”
“但我看這仙君不是一般人啊。”小林表示無法苟同,“你確定你真能打得過他??”
常清靜手微微一頓,複又垂眸繼續去夾菜。
喂入口中,咀嚼了兩下。
早在數年前,他和師尊張浩清便懷疑這背後主使是謝迢之。但無憑無據,也不好輕舉妄動。謝迢之吩咐秦小荷來挖他的魔核,這才真正坐實了他與張浩清的猜測無誤。
這麼多年來,他以謝迢之為假想敵修行,與他約戰也不是突發奇想,異想天開,他潛心修煉魔道,苦心孤詣,等著的就是這麼一天。
常清靜吃的不多,胃裡墊了點兒東西之後,就擱下了筷子,猶豫再三,最終抿唇,生澀地向這位熱心的小乞丐道謝。
“……多謝閣下這幾日照拂。”
小林頓覺不妙:“你是不是要走了?”
常清靜:……是。
小林追問:“你要去哪兒?”
常清靜道:“休養生息。”
小林翻了個白眼:“你這傷勢一個人成嗎?”
不等常清靜開口小林又道:“這樣吧,我這賞錢畢竟也有你這一份功勞在,我幫你找個養傷的住處你看怎麼樣?”
他可不願欠彆人的。
常清靜微微一怔,又垂眸道:“……多謝。”
小林說乾就乾,動作倒也快,沒半天功夫便賃下了一處民居。不大,但勝在乾淨齊整,畢竟小林他也舍不得多花錢。
本來都已經做好了被罰罪司折騰幾天的準備,卻沒曾想到謝迢之力排眾議,叫停了追捕,看這模樣倒真打算要與常清靜進行一場二人之間的生死之戰了。
於是,這一年多來,常清靜反倒又得到了暌違已久的安寧。
他這條腿有點兒麻煩。
褪下褲子的時候,小林不由張大了嘴,一股寒氣順著腳底板直往天靈蓋兒上躥。
這……這都是什麼人啊。能折騰出這種傷口。
依小林之見,常清靜這條腿可算是廢了。
廢話,這大腿根處的肉幾乎都快爛光了,深可見骨,看樣子像是一刀一刀跟片牛肉似的片下來的。
也不知道是什麼兵器所傷,塗了幾天的藥都沒塗好。
常清靜道:“沒用的,刀氣縈繞於傷口,凡人界尋常藥物無用。”
“那怎麼辦?”小林發愁,“總不能讓它一直爛著吧。”
常清靜沉默了片刻。
凡人界的藥物不行,修士的藥物卻可以,隻是他如今身無分文,沒有靈石也買不起藥膏。
隻道:“……我用靈氣每日調理,過些時日便好了。”
兩個人都是男子漢,小林便肩負起了照顧他這傷勢的重任。
雖然常清靜說凡人界的藥物無用,但擦點兒藥總比不擦要好。
每天幫著常清靜擦藥,小林發現,常清靜他雖然長得像個小白臉,卻也是條漢子。
每每脫褲子,他都得讚歎一番。
這人比人氣死人,想不到常清靜他這一副清冷出塵的模樣,高冷得像是下一秒就能羽化成仙,那玩意兒卻一點兒都不出塵。
手掌與腳掌的血洞上藥時,需要把紗布硬生生塞進去,換藥的時候又得抽出來。看得他都牙酸,常清靜冷汗如雨,硬是咬緊了牙一聲未吭。
這還好說,最雞飛狗跳的是在如廁的時候。
小的倒還好,尤其是上大的,牽連到大腿根的肌肉,哆哆嗦嗦的半天都喘不勻一口氣。
疼是其次,自尊粉碎才是大頭。
當初上完大的,常清靜足足沉默了半天。
和生存相比,所謂的尊嚴便也就不值一提了。